整个凉州就像是大汉躯体上的赘瘤,贫瘠、衰弱、人口少、民风彪悍,北有鲜卑和匈奴,西有羌族,凉州只会伸手向大汉要钱、要兵,甚至连凉州的士人,都想向大汉要权。
世家豪门们想要的只是长治久安,一生富贵,却不会管这苦苦挣扎的凉州百姓,他们的先祖,本就是孝武皇帝为了戍边而迁徙来此的罪犯、流民,又哪里算得上是人?
百年前一部《盐铁论》便为这场长达三百年的争论进行了完美的诠释。
中原的士人、豪族,不会允许凉州的士人参与国策,即便是位及三公的段颎、战功赫赫的凉州三明,最终也是只能在森罗铁壁一般的朝堂前败下阵来。
西域、凉州、甚至长安,在那些士人的眼中,皆不重要,万里疆土,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
若不是朝堂之上再无办法,韩文约又如何会出此下策?
孙宇未身临其境,却已察觉到,那迎面而来的风刀霜剑,朝堂之战,比这一刀一条命的血战更加可怕更加血腥。
赵充国、皇甫规、张奂、段颎、班超、班勇、耿恭……那些为了西域流血流泪留命的将士们,也许不会知道——而今,他们所守护的朝堂,竟视他们曾经奋力搏杀过的疆土为附骨之蛆,恨不得丢到九霄云外?
盖勋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南容兄,韩遂之法未必不可用。”
傅燮脸色骤变,霍然怒道:“盖元固!你说什么?”
孙宇眼神一变,脚下已微微侧向盖勋。
傅燮翩翩君子,盖勋第一次见他如此向自己发怒,仿佛意料之中一般,盖勋不为所动,依旧自顾自道:“欲守凉州,须大汉倾国力相助,北境三州自顾不暇,江南三州偏远,唯有关东五州方能撑着凉州打持久之战,可满座朝堂冠冕,可有人愿意守住凉州?”
“于是你便想弃守凉州?”
傅燮接着他的话,怒极反笑道:“弃守凉州、置十二郡国百万百姓于不顾,然后弃守秦川、弃守长安,令十二帝陵墓与旧都翻做焦土!”
“盖元固!”
傅燮盯着盖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
“你若敢存这个心思,傅南容此刻便杀你!”
孙宇脸色微变,望着傅燮严厉的脸色,西州有君子傅南容,果然名不虚传。
盖勋脸色变都不曾变,唯有眼神中多了几分哀色。
“你好生思量罢。”傅燮转身,从容而去。
“我不是为了刘家守凉州。”
“凉州百万生灵,秦川千里沃土,西凉的士人成了贼首,此后凉州还有什么颜面可言?韩文约拼着一生清名不要,傅燮不敢!”
“傅南容九泉之下,不敢面对四百年来死在这西北边陲上的数十万将士,不敢面对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的无辜生灵,更不敢见列祖列宗、见二十二代天子,说傅燮做了投敌卖国之人。”
“为人,为臣,为官,傅燮皆不敢言‘背叛’二字,不敢做不忠不义的无耻之人。”
“寸土寸血,傅燮不过一儒生,还算读过经史,做人一世数十载,所求不过俯仰于天地,无愧此人心,官拜太守,总归要对得起这汉阳郡的一郡生民,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他们前头。”
“我不愿班超、班勇、耿恭这些先辈们用血换回来的疆土,在我手上丢了,傅燮丢不起这个人。”
“我不愿世人皆说说西州皆贼子,更无一人死节。”
“我不愿世人皆说西凉士人皆无骨,变作胡族走狗。”
“傅燮有子傅干,年方十二岁,待他行冠礼时,傅燮不愿他受人唾骂,说他是叛臣逆子傅燮的后人。”
他转身望着孙宇,突然拱手下拜。
孙宇正颜色,还拜。
“今日事急,有死而已。”
他冲孙宇微微一笑:“为西凉百姓而死,傅燮死而无憾。孙府君且留汉阳,傅燮恳请府君,燮倘若身死,可否接替太守之责?”
在他心中,太守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份责任。肩上之担,守土卫疆保民而已。六个字,要以命相抵。
孙宇终是动容,他正了正衣冠,平生第一次冲人下拜:“孙宇,愿以命继之。”
西州虽贫苦,不曾乏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