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已开始,杨赐已无暇顾及光禄勋张温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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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常侍赵忠的身影匆匆走进清凉殿。两侧的侍者无一敢拦,自从当年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伏诛之后,第一次见到赵常侍如此匆忙。
“陛下……”
赵忠低头进来,周身只觉得清凉殿中冷气森森,连趋了十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
“赵忠……?”
天子仍然在棋盘前看着那局残棋,一动不动。这是夜色已深,身边多了火盆,劈啪作响,身上也加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裘氅。
往常赵忠都是到天子身侧秉事,而这一次,竟然在远远之外便跪下了。
刘宏眉头皱起,赵忠久在宫中,早已经历风雨,此刻竟然失态若此,绝非寻常。远远望着赵忠,低低地问道:“何事夜秉?”
赵忠没有说话,甩了甩袍袖,身边的侍女登时鱼贯而出,径直把这清凉殿的门关了。
天子看着赵忠,老成的身躯竟然微微发抖起来,平静的手掌竟不觉间死死握住了大裘。
赵忠急趋十几步,直直奔到御榻前,重重地跪了下来,深深地拜伏下去:
“陛下,宫中惊变,复道卫士六百三十人,并朱雀门司马房巍、玄武门司马龚文,连同二门守卫百人……尽数……”
“尽数?”
皇者陡然间直起了身子,口中声音竟冷得令人发寒:“尽数如何?!”
赵忠不敢抬头,深深地把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他们……尽数被杀了……”
刘宏一动不动,整座宣室安静得如同死寂,了无生息。
“还有……光禄勋张温亲自带人清查现场,在复道上发现了一百八十具非宫廷卫的尸体,张公说……这些都是民间杀手刺客,而且死得都十分蹊跷,均是……一剑封喉。”
赵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这些话的,他第一次有了恐惧的心理,对皇权的深深畏惧,也是对这皇宫的深深恐惧。
十常侍在宫中根深蒂固,可是竟然有人能够完全避过他们的耳目,在这皇宫之内做下如此大案,那他们是不也是也像那些尸体一样可以被人轻易拿走头颅?
这一刻的天子,已不是十六年前那个幼稚的童子,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亲切地叫他“赵母”了。
天子,终归是天子。
刘宏半晌没有说话,赵忠便跪了半晌。
他不敢抬头,稍稍起了身,轻轻唤了声:“陛下……”
刘宏动了动,赵忠便再伏在地上不再动弹。
“诏——”
猛听得天子降诏,赵忠豁然起身,恭恭敬敬俯身:“臣在。”
刘宏面无表情,声音都是淡淡地冷漠:
“光禄勋张温、卫尉刘虞,联合密查此事。京兆尹刘陶、河南尹何进、执金吾袁滂、司隶校尉赵延、雒阳令周邑一并听从调遣。”
宣室的温度仿佛更冷了几分,赵忠的心,也陡然冷了下来。
复道卫士全军覆没,这般天大的事情,天子竟然毫不担心宫廷中有刺客,毫不担心自己才是目标?!
而他的诏令,完全避开了三公府和尚书台,甚至连主掌大汉律法的廷尉都不能参与。
赵忠暂不敢多想,缓缓站起身,躬身行礼:“臣……即刻传诏。”
刘宏抬起手,挥了挥。
赵忠伏了伏身子,一步一步缓缓退了出去。
当他重新关上宣室寝室门的那一刻,他才发觉,从未出过差错的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赵忠离开之后一刻,安静的寝室中猛然传来了重物砸落地面的惊响。
“奸佞!奸佞!都是奸佞!朕竟会养了一帮奸佞!”
“哈哈哈哈哈……朕,果真是昏君!”
空荡的大殿回荡着皇者恐怖的笑声,说不出地诡谲和阴森。
黑暗中,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单膝跪地:“臣叩见陛下。”
“你追上孙原,告诉他不要躲了,铁了心要杀他的人,朕已经替他杀了,让他在帝都多待几日罢!”
“朕倒要看看,朕要保的人,谁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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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天子不在,三公九卿以下觥筹交错,开怀痛饮。
种拂一直四处张望,依照汉律,他本不该如此放肆,只不过他派去找天子的几波侍从都未回返,职责所在,不由地他不着急。
一名侍从躬身弯腰,急趋而来,在他耳畔轻语几句。他眼睛紧张之色一闪而过,匆忙起身,回首吩咐身后:“击磬!击磬!”
刹那间,密集的磬声大作,整座大殿刹那间礼乐停止,六十四名舞女同时停下舞姿,缓缓列成两列,跪伏于地。
满殿臣工同时停下食箸,移身于坐席之侧,伏地恭迎天子驾临。只有种拂早已站在天子座旁,高声吼道:“迎天子!”
磬声回响在悠悠大殿内,宦者开道,宫人执扇相随,中常侍蹇硕一身黑衣,头上戴着赤帻,双手握着一个大鼗摇个不停,“咚咚咚”声音急促,领着一种宦者趋行,身后拱卫着的正是适才发火的天子刘宏。
天子着履,在大殿上悠然而行,一阵开怀大笑,爽朗声传彻大殿:“诸卿免礼免礼、如此良宵,朕与诸公同庆!”
大殿之中唯有天子之声响彻,蹇硕手中小小的鼗鼓鼓点密集,陡然增添了一股微妙的可怕气息。
种拂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太尉杨赐和司徒袁隗,随即又吼道:“天子驾临,万民同庆!”
“除夕之夜,诸公飨宴!”
礼乐复作,刹那之间,整座千秋万岁殿再度响起琴瑟弦鸣,筚篥吹管之声共奏汉乐府中的《江南可采莲》之曲。
天子虽是北方人,却颇爱荆楚江左之乐,这首《江南可采莲》之乐,正是大江以南的民间歌曲,颇有水乡柔情。
场中一名歌姬长袖善舞,窈窕动人,轻轻歌唱,周围十二位歌姬伴唱,悠悠柔情如水绵长。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美人歌舞,群臣饮宴,虽可小声交谈,却无人敢过于放肆,一饮一食皆是战战兢兢。
陛阶下,杨赐看着天子从大殿之后一步一步回到主座,开怀大笑,心中竟有几分沉寂。
他轻轻捻须,心中不禁感慨:“两个大郡太守秘密入京,陛下秘而不发,到底是在谋划些什么?”
他久居朝堂,便是长子杨彪也是久居二千石的高位,几十年来见惯了天子行事,却着实有些不清楚,天子到底要做些什么。
旁边的张济和袁隗,饶有兴致望着美人歌舞,却是丝毫瞧不出半分紧张模样。
张温的座位还空着,三公九卿缺位,放在平常必是引人侧目的大事,而今众人皆视而不见,仿佛早已有所约定。
杨赐托起自己的髭髯,望着根根白须,自嘲也似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