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滂心头苦笑,却是丝毫不露于面上,笑道:“陛下说笑了,臣与魏郡太守并无交集,只是巧合、巧合而已。”
“巧合?朕看未必。”刘宏侧着脑袋,看似漠不关心,那眼神轻轻扫过,却令袁滂已感威慑:“听说,爱卿的长子袁涣袁曜卿和侄儿袁徽袁曜仁都被你派到孙原的魏郡太守府去了?”
张温、刘虞等人脸色同时一变,孙原虽然来得隐蔽、去得迅速,太学诸生跟着走了一批,这事儿却是瞒不住的,几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风声,天子摆明了要培植嫡系,袁滂如此作为,摆明了要和天子同舟共济,这棵墙头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压了一手重宝。
“陛下圣明。”
袁滂拱手而拜,这不奇怪,太学生入魏郡太守府,是天子刘宏交代太学祭酒马日磾办的,孙原看似身处其中实则在事外,他派两位晚辈入魏郡太守府,算是配合刘宏的诏令,马日磾知道太学生离去必然有数,向天子汇报也算正常。也正是明白此中关窍,袁滂才不惧“外郡与朝官勾结”这条罪名,便是有人弹劾他这一条,前有马日磾,后有天子刘宏,自然伤不到他袁滂分毫。
“算你懂朕心。”
刘宏点点头,他不喜欢袁滂,这个老家伙洁身自好,说好听些便是中立,难听些便是墙头草,朝中纷争丝毫不沾,白白占着一个诸卿的位子,虽说总比被其他派系的人拿了去要好些,仍是让他有些恨得牙根儿痒痒。不过这次袁滂算是做了件明白事,取太学生中身家清白且少牵扯党锢、宦官的人入魏郡太守府,便是为孙原扶植羽翼,将来能为天子所用,袁滂让自家晚辈入府,将来必将成为天子手中的一张盾牌,老狐狸可算是开了窍了。
心思到此,刘宏也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过头来冲其余众人道:“说说吧,这半个月都查到了些什么?”
张温掌禁中护卫,首当其冲,道:“陛下,臣已经查了一遍宫中所有往来记录,发现越骑校尉何苗曾经往复道调派了两屯禁卫,据说……是用陛下的手诏。”
天子抬起头,用眼角余光撇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爱卿你可是患了口吃?”
张温眉头舒展,似乎发现了什么,又道:“臣并未患口吃。只不过检查复道,并未看见这所谓的‘两屯禁卫’。”
刘虞看着张温神情变化,不由心头一震,猛然间一股恐惧由下到上直逼心头。
刘宏终于正视起张温来,眼神渐渐凝起一道细微的杀意:“爱卿,说得仔细些。”
“诺。”
张温深施一礼,双手在身前秉起,细细说道:“按律,越骑校尉不得向宫中调派军队,不过臣仔细查了,这两百人并不是越骑营的士卒,而是京兆尹盖勋大人府上刺奸缇骑。”
“刺奸?”天子目光转向京兆尹盖勋身上。
盖勋心领神会,点头道:“越骑校尉何苗出示了陛下的手诏,说需要臣派出两百刺奸缇骑协同他,臣不得不遵从,臣掌帝都安全防卫,缉盗拿贼本属份内,况且臣认为帝都之内,何苗还不敢伪造天子手诏。”
“一个越骑校尉调京兆尹府上调刺奸缇骑?”
刘宏话音不重,却猛然让场中几位帝都重臣同时感到心头沉重:
“大汉四百年来,可曾出过这等荒诞可笑之事?”
“传何苗、何进!”
三张空白诏令并不足奇,可怕的是四枚印玺,代表了这世间最可怕的权力。
天子的传国玉玺是皇权,三公印玺是相权,两强相和,即使孙原只是二千石的太守,但是如有必要,或者说,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凌驾于三公之上,甚至凌驾于大汉律之上,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
杨琦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便是声音也连连颤抖起来:“这岂止是三道诏令,简直是三柄屠刀……”
他是杨家的才俊,见惯了帝都的风雨,却千算万算没想到当今天子竟然能作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只要孙原愿意,他立刻就能成为帝都之内最有权力的人。
杨琦的双手握紧了衣摆,低声道:“伯父一生谨慎,怎会与天子一同做下如此可怕之事?”
“可怕?”杨赐瞧了他一眼,苍老的脸上竟然是露出了笑意。
“老夫还没老糊涂。”他捋着花白的长髯,笑道:“便是老夫老糊涂了,莫非张济、袁隗两个也老糊涂了么?”
杨琦一愣,却是没有想到,三公印玺,意味着三公在这件事情上已然达成了一致。袁家嚣张跋扈,与杨家一个在关东豫州,一个在关西弘农,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两大家族世代皆是三公名门,二百年中却一直明争暗斗,杨赐是天下儒生之首,袁隗是天下门阀豪族之首,看似一条心的两只老狐狸,却从来未在任何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这三张空白诏令,便是唯一的一致。
知道事情已非等闲,其中关窍不知还有多少,杨琦登时脸色一变,冲杨赐微微低头:“杨琦不肖,愿听伯父教诲。”
杨赐并不答话,却依旧笑着,话锋一转,却是看向了许劭:“复道血案,子将如何以为?”
许劭久在江湖,并不在朝堂之内,对复道血案之事不过只是听闻,方才在太常府内正是诈一诈孙原,虽然孙原并未明言,许劭却可以听出来:孙原对复道血案,纵然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许劭沉吟许久,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方才缓缓道:“复道血案与孙原入清凉殿是同一天,除夕之夜。”
“若是杨公不曾说出空白诏令之事,许劭当真以为九成是太平道图谋不轨,意图刺杀天子。”
“而今看来,已非如此简单了。”
杨琦眉头一挑,一双眼睛已是要喷出火来:“太平道?张角当真如此胆大妄为?敢作此十恶不赦的事情?”
张角是学究天人的高人,即使杨琦与其道儒两家不用门,却也感慨其学问高深。如此人物竟然不能为大汉朝廷所用,实是可惜。杨家终是世代忠于大汉的杨家,张角如今势大难治,再是惋惜,也必成为整个大汉的敌人。
“确实是太平道的人。”杨赐捏须,点头道:“光禄勋张公、执金吾袁公已经查明,复道上死者千人,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太平道的人。而其中有二百人为死士,于复道上刺杀天子,三百人穿上了禁卫衣甲,如刺杀失败便接着保护天子的时机再行刺杀。”
双重刺杀。
许劭、杨琦不得不钦佩如此谋划,一击不中便再施一击,除夕之夜皇宫禁卫调动本就频繁,又能有几个人能将所有禁卫认全?复道上混入三百名陌生面孔的卫士亦非不可能。
所幸,所有的杀手都已成了尸体。
“等等……”许劭脸色又是一变,比杨琦更是冷上几分:“五百人,如何进入皇宫?如何埋伏到复道上?”
杨琦瞬间被点醒,两人同时明白了一件事:大汉皇宫之内,早已有人和太平道结成了盟友。
堂堂大汉帝都,堂堂大汉皇宫,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五百名杀手,甚至深入到了天子寝宫之侧,到底什么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许劭遍体生寒,他久在江湖,非是不知大汉朝廷已是鱼龙混杂,而是不知道大汉的权力中枢竟然已经烂到了根里。
大汉的天子,他的身边有飞扬跋扈的十常侍,有争权夺利的大汉臣子,却唯独没有霍光、伊尹那样的千古良臣。
“三十年前张角就已经变了。”许劭低头苦笑,手托着额头,脸上已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当年那个与他一同占卜天机问大汉未来的道学第一人,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心思坚韧,更兼学究天人,一身武学登峰造极,已是天道第一人了。他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莫说勾结大汉朝堂中人,送进五百个杀手来,便是他亲自一人一剑杀进帝都来,许劭亦不觉得稀奇。”
“他是张角,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张角。”
“不过——许劭更想知道,谁有这样的实力,能将五百人神不知鬼不觉送入大汉的皇宫。”他望着杨赐,问:
“是谁?袁家?十常侍?还是另有其人?”
杨赐不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一头白发,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许劭明白其中意思,杨赐绝非是说自己,而是指真相近在眼前,只需思考。
未等他问,对面的杨琦便已开始了梳理:
“主掌帝都禁卫与皇宫禁卫的除了光禄勋张公、执金吾袁公之外便是卫尉刘公。刘公还在千里之外,他的权力由伯父代掌。”
卫尉刘虞,在案发之前仍是幽州刺史,卫尉之职便是由太尉杨赐代掌。执金吾袁滂是帝都内出了名的独善其身,光禄勋张温是未来三公的不二人选,名士出身,家族清白,更无可能。
“除此之外,有主掌帝都十二城门防卫的城门校尉赵延、京畿地区安全的京兆尹盖勋、主掌河南地区安全的河南尹何进、主掌皇后寝宫护卫的大长秋赵忠、主掌帝都雒阳治安的雒阳令周邑。”
清一色的中二千石重臣。
“盖勋不在朝中,周邑做不到,赵延是赵忠的弟弟,赵忠是十常侍之首。何进虽然是外戚,是当今国舅,他河南尹的位子也是十常侍替他拿到的……”
话到这里许劭与杨琦互视一眼,登时明白了,原来如此显而易见。
“杨公……”许劭似是想问什么,却突然生生终止了话头,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该问。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整个复道血案,看似错综复杂,背后的推手却只有那么一个。
那是世间最大的推手。
“陛下是世间最可怕的棋手,每一步皆妙到颠毫,令老夫佩服、佩服啊!”
“孙青羽离开药神谷之时,绝然料不到,他出现在大汉二百年来最微妙亦最可怕的时候。”
年迈的太尉缓缓向后倒去,靠在温暖柔软的靠垫上,依然笑着:
“渊渟潜龙,你出了深谷便陷泥潭,且让老夫看你——”
“如何出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