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劭皱着眉头:“如今看来,整座帝都比许想象的更加暗流汹涌。本道此次进京,不过是见一个人,想不到见的是一盘棋。”
杨琦登时明白关窍,苦笑道:“你更想不到的是,棋手只有一个,是大汉的天子。”
孙宇的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
“还有一个。”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同时望向他,皆是骤然想起,在江湖之上,确实还有一人,有能力布一局大棋。
张角。
张角和多少大汉多少朝臣有联系?帝都之内有多少人是张角的盟友、眼线?
张角一旦谋反,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举措?十恶不赦之中,占了谋大逆、谋反、谋叛、大不敬四条重罪,必死无疑。他们会互相攻讦,利用张角谋反一事,将对手一一斩除。
陛下在等,等太平道造反,等着那些密谋的人一个一个跳出来,然后一次杀个干净。
孙宇一贯自信,只是此刻突然没了几分信心,他望着眼前的案几,仿佛已成了那张看不见的棋盘,那棋盘上,显现的是当今天子的面容。
他的心中也有一盘棋,他知道他的对手只有一人,那就是当今天子。
原本以为除了赵空,再没有人知道他在南阳做了什么事情。他是一郡太守,明知道曹寅是原先南阳太守的人选,仍然留用为南阳郡丞,无非是告诉帝都和南阳他并无野心,无视旁人的监视。他是夺了曹寅位置的人,除了曹寅,还有谁更恨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曹寅更适合监视他的人。
“你觉得是曹寅在搜集你的消息?”
杨赐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在一个月之内,暗中派人征召荆州七郡的乡野勇武之士,并非什么怪事。然而,你要的人,不仅是勇气过人,还要深山中无名之辈,只差明说是孤苦伶仃之人了,若是一两个也还罢了,荆州七郡你找了二百余人……”
他盯着孙宇的眸子,一字一顿道:“生怕旁人不知道你豢养死士?”
杨琦与许劭互视一眼,直觉杨赐与孙宇皆是心思深沉之人,尤其是孙宇生性孤傲,面对当今三公的咄咄逼人,竟是轻描淡写一般无视了。
他端着茶盏,轻轻一笑:“荆州七郡,南阳为首,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人口之和方才与南阳一郡持平,而今太平道在荆州境内声势浩大,以南阳为最,南阳郡兵不满千数,而百万人性命系于孙宇一人之身,区区二百死士,孙某今日便是认下了‘豢养死士’的罪名又如何?”
孙宇话中机锋尽显,太平道若是突然谋反,整个南阳郡势必不保,他不过是招了两百名死士,尚不至于和朝中势力撕破脸皮,若是南阳郡丢了,那才是最可怕得事情。放眼九州四海,谁不知道太平道已是势大难治?不过是无人光明正大说出来便是。
许劭挑眉:“你在赌。”
“是,我在赌。”
孙宇嘴角挂着一丝轻蔑而又诡异的笑容。他自然是在赌,天子亲命的南阳太守,不惜得罪世家大族也要拿到的位置,天子会因为这些许小事便让他革职查办?
杨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念叨:“早知你非池中物,不过胆子也忒大了些。”
他指了指身后一处角落,道:“瞅瞅,荆州七郡,上上下下各级官员以及帝都之内的官员,纷纷对你执掌南阳郡一月以来的弹劾奏章,落到老夫手里的足足一百七十三道。”
顿了顿,又道:“落到陛下那里的,只怕是更多。十常侍整理奏折已是惯例,他们对南阳太守这个位置垂涎已久,如今落到你的手上,对你还不过百般攻击?那些奏章怕是已经堆如山积了。”
瞪了一眼孙宇:“你啊,让陛下和老夫,皆如炙炭烤矣。”
杨琦听着两人机锋交错,双手在袖中已是捏出汗水,这段时日以来他在太尉府内对孙宇的事情经手极多,直觉此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为同辈罕见,便是他自己大孙宇十岁,仍是有些心惊胆战,当下咽了一口口水,低声冲孙宇道:“太守大可不必如此,皆是为了大汉长治久安,如何不能联手?”
联手?
玄衣公子抬眼望了他一眼,嘴角上扬,笑:“不必,孙某一人足矣。”
话音里透着轻蔑,杨琦已是心中不悦。
孙宇太孤傲,即使他二十岁为太守足以笑傲朝堂,可他终究是在天子与太尉的羽翼庇护之下,这朝堂的阴谋诡谲,还尚未将他囊括其中。
“你和赵空赵若渊,两个人,在荆州这大大小小的举措,虽是缜密,却终究瞒不过一个人。”
杨赐声音虽轻,却足以令孙宇动容。
大汉虽是刘家的天下,却是与豪门世家共有。这荆州千里沃土,最大的家族便是蔡家,襄阳蔡家。
杨赐说的,就是蔡家家主,蔡讽。
孙宇并非不知道蔡讽,而是正因为他知道蔡家的能量巨大,方才不愿轻易与蔡家有所牵连。
“蔡讽是荆州望族之首,江夏的黄家、南郡的庞家皆需望其项背,有他的帮助,你方才有机会在荆州一展能为。”
杨赐一直念叨着,他知道孙宇不愿听,这小子太孤傲,不愿借他人之力,蔡家在荆州根深蒂固,若是有蔡家协助,何必偷偷摸摸四处勾人?便是养个几千私兵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可知道,老夫为何一定要你与荆州世族交好?”
孙宇答:“借力使力,应势而为。”
杨赐点点头,又摇摇头:“此其一,并非重中之重。”
“你知道当初光武皇帝为何定都于雒阳而非长安?”
孙宇挑眉,他似乎明白杨赐要说什么了。
昔年光武皇帝刘秀以一人入河北,得同乡之助方才能够雄踞河北,以战天下。他是南阳人,他的同乡皆是南阳豪族,平定天下之后封开国功臣,有云台二十八将之称,这二十八人之中,便有十一人是南阳豪族。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是光武皇帝姐夫邓晨同宗,南阳邓家自两百年前起已是望族,至邓禹之孙邓骘拜大将军,于孝安皇帝朝权倾朝野,一门上下,皇后一人,二千石三十余人,更因为清名扬于天下,其征辟的名士皆是当世英杰,其中便有杨赐的祖父,一代鸿儒杨震。
杨家与邓家是世交,邓家与蔡家也是世交,即便今日邓家没落,将荆州第一世家的位置让给了蔡家,南阳仍是豪族说了算。
杨赐伸手在火盆上烤着火,眼神望着盆里的火焰,轻声道:“豪族就像是这盆中的火,能随风而动,能暖人心,也能燎原。”
孙宇眉眼不动,随手在火盆上一挥,风势带动火势,吹得那火焰一阵颤动,淡淡道:“因势利导,杨公可是想教孙某?”
“教你?”杨赐哑然:“许子将说你是天命之人,老夫可不敢与天争。”
虽是说笑,那举手投足间,儒家风流自显,饶是孙宇亦不得不心中赞叹,这位年近七旬的谋国之臣是何等胸有天地。
“老夫不过是想告诉你……”
他的手,十指张开,向着火盆中慢慢贴近:
“这天下啊,装在天子的心里啊。”
当今天子。
孙宇心中一动,突然跟了一句:“也在太尉胸中。”
杨赐哈哈一笑,收回手缩在怀里,看看孙宇:“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老夫老了,干不动了。”
“天子聪明,就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望着孙宇:“你能助天子一臂之力么?”
孙宇凝眉,不语。
孤傲如他,亦不肯做天子的棋子。何况,这棋盘上,还搭着一个孙原,一个赵空。
当今天子。
我必胜你!
他目光猛然凌冽,倚天剑在袖中散发轻微的剑气,仿佛冲他打气一般。
杨赐望望他,又望望许劭,轻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