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圣人率步骑万人抵达奉天县。
供军使御史大夫徐彦若、副使户部侍郎杜弘徽在此屯驻,组织民夫治大军粮草辎重。
奉天县原作乾县,泾师之难后因群臣奉德宗出奔于乾县,故而改名奉天。
圣人在此休整了一夜,接见了徐彦若等人,询问转运。盖因地形平坦,加之实际动员甲士只有两万七千余,没压力可言,民夫也谈不上劳累。
下午,当地十一家土豪的耆老向圣人献上果、鸡蛋、肉干、面饼若干。东西并不珍贵,寻常农家的吃食,珍贵在心意。
算是资助圣人讨贼吧。
没办法,老百姓被各路武夫祸害惨了。
除了献上粮食,一个叫曹维的地主还率两百多家族子弟来投,一起跟来的还有当地农民四百多人,都是精壮的庄稼汉。
“会什么?”县衙里,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曹维,问道。
“祖考乃兴元年间邠宁军牙将曹子达,与浑相公等勒兵守天子于乾。家族世代从军。至巢乱,仅草民奉天族支幸免。此番闻圣人灭岐山贼,特来投效。两百子弟都是家族勇士,擅骑,会射,通军务,搏命不输经制武士。”
在场诸将听到这话,纷纷侧目。
厮杀搏命不输经制武士?口气这么大!
王从训盯着他,似乎是想说把你的子侄们拉出来比试一下。
“锐气可嘉。”李晔考虑了一下,道:“如此就携家族子弟两百人到王从训麾下听用,你的人你来管,授你十将,职捉生,怎样?”
曹维没想到圣人这么宽宏大气,颇感意外,连忙拜倒应声:“敬受命。”
李晔对此很振奋。
这就是名分,这就是大义。都不需要你有多大本事,自看重天子的人来投靠。
当然,能不能留住人,后续还要用心。
这也是自己领兵打仗的好处——有机会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圣人,曹维他们自己带了马匹、弓箭、战具,只是没有铁甲。”王从训凑到耳边,低声道:“可别置一都,将那些跟来的农夫一起编入。那些农夫臣看过了,都是精壮汉。”
闻言,李晔先是感到有些惊奇,俄而又释然了。
人家祖祖辈辈就是武夫,又是地主,乱世中蓄积这些东西以自卫,也不奇怪。
于是颔首道:“你自己看着办。”
这遭出征,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多看多听少拿主意,专业的事情尽可能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小王或许不是个合格的臣子,但毫无疑问是一个优秀的武夫。
“请圣人赐下军号。”
“其两百家族少年人人都有坐骑么?”
“一人两骑,或马或骡子。”王从训答道:“只须配发甲胄,稍微训练几日,就能作战。”
娘的。
这些地主是真有钱啊!
当年的府兵不就是以这些地主家的狗儿子作为主力么。
自备兵甲战具,从小脱产习武。而且有恒产,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仅这一点,就不知碾压了该死的募兵多少!
而且,生于家庭中,长于宗族下的武士,从小就被叔伯父母们耳提面命,灌输各种儒家的孝悌忠信之义,服从性也不是良莠不齐的募兵能比的。
想到这,李晔脱口而出:“暂且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我观察自领之。”
也算是为将来打基础。
他想好了,以后走朱温他们的路,成立一个机构——侍卫亲军司,遍选各军有材力、勇武、智信、妻子者,将聪明且武艺战技好的收入侍卫司。
强干弱枝不是一蹴而就的。
也是朱温、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柴荣、赵匡胤等人在血的教训中代代接力才完成的。
曹家的这些少年,虽然只有二百人,且素不相识,但比起其他贼胚军队,李晔更倾向相信这些人。再观察一段时间吧,没啥问题的话就自己来带这支子弟兵。
交给其他武夫早晚也要被恶劣的积习所堕落。
“圣人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王从训瞪着曹维,喊道:“城外那几百农夫也归你管了。”
“遵命。”曹维再次朝圣人拜倒。
英武军节度判官见状,道:“且随我去配发甲胄、粮食、草、豆料、兵器。”
初八,先锋斩击使李彦真亦遣斥候回报,在武亭川击溃邠宁溃兵数百。
李晔放弃辒辌车,身披步兵甲领兵于是日正午进入武亭川。
武亭川也是很出名的地方了。
兴元年,行在都知兵马使浑瑊领蕃汉之师在武亭川与朱泚叛军野战,大败叛军,斩首万余,彻底粉碎了叛军企图杀害德宗的战略动机,随后与鄜坊、京畿、渭北、商华副元帅李晟部东西遥相呼应,形成包围长安、聚歼秦帝朱泚主力之势。
“君不见,社稷大崩摧,至今犹思郭子仪。”有文臣兴来感慨。
再次走在这条道上,李晔思绪良多。
广明元年,田令孜拥帝播越西蜀,彼时李某人还跟在皇兄身边厮混,当着一个禁军都头,担任皇兄的保镖。因无坐骑,过武亭川时扭伤了脚,走到斜谷就走不动了。向田阿父借马不得,反被当众鞭打,闹得全军哄笑,成为多年传说。
不知不觉间,如今十二年过去。
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皇兄、田令孜都已化作尘土。
“好烂的路。”望着坑坑包包的古直道,王从训甩着鞭子,嗤笑道:“李茂贞这帮人连路都不想修,可见其困难至极,还敢造反?”
“可不敢大意。”圣人望着河水对岸,沉声道:“过河五十里就是岐阳县,应有乱军盘踞。”
“你!”
王从训马鞭一指:“王绍戎,带着你的人渡河斥候,捕杀岐、邠两镇的哨马。我军一万一千余人,侦查范围当在三十里之外,如有敌军趁我渡河而击,烧起山火。”
“如无,从速来报。”
“喏!”被称作王绍戎的武夫抱拳领命。
英武军大队则在原地盘坐休息,进食喝水,以应对接下来可能爆发在河对岸的战斗。军官们走来走去,让匹夫们吃完干粮将放在车上的兵甲赶紧穿佩好。
圣人在旁边听着,默默记住——遇到河水不可贸渡,须先遣斥候过河确认对面状况,防止被渡河而击。
那个画面连李晔这个外行都能想象,管你多能打的部队,别挣扎了,等死吧!
这边。
龙捷军使刘仙缘也大声喝骂,组织骑士观察水深,从浅滩处分批有序过河。遇到动作慢的军士,当头就是两刀背。
“为何骑卒先过河?”圣人拍了拍王从训,小声询问道。
“是为掩护步军大队。”王从训解释道:“骑卒过河快,上岸后可迅速扩散,拉网驱赶捕杀敌军游奕使麾下的斥候。若有敌军列阵而来,看到骑卒也就会停下,整理队伍迎战。”
李晔点了点头,又学到一招。
这些看似很简单的常识,李晔自问单独领军指挥不一定会考虑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看着大队骑卒铺天盖地的按马涉水,河面水花迸溅,李晔莫名其妙有点激动。那是一种混着刺激、兴奋、好奇、残暴的种种复合感觉,一种来自于动物的厮杀本能。
黄昏时分,十将王绍戎部下斥候陆续返回至这岸——在岐阳县发现大股敌军踪迹。
只不过守军不是岐人。
现在盘踞在此的是邠镇牙将武熊,城外筑有小军寨八座。
到底有兵多少,无法查证……
不过,王从训再三询问各路斥候的消息后,根据回报的车马、旗帜、军寨、烽烟数量反复对比,估计敌军大概在三千人至五千之间。
李晔想了想,与门下刘公的情报也对得上。
自称留后的李继侃被牙将所杀,李茂贞一路退保大震关。王行瑜拢共也就两万余兵马,他既然要追杀李茂贞父子,就不可能在这留下太多人。
十将王绍戎重点说道:“邠师据岐阳已久,百姓无耕稼,男女饿倚墙壁间,邠师日杀数百。城外有石舂巨磨十余座,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可一战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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