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标一身布衣,草鞋小腿上还有泥土杂草,韩胤不由感慨:“刘公子如今贵为州牧之子、将军之婿,竟也还要耕种于田间吗?”
刘标大笑:“天子尚且耕地赶牛,我一个小小的农都尉又岂能怕脏怕累。”
“回来得急,没能换洗干净,韩先生莫要怪罪我礼数不周。”
韩胤轻叹:“倘若淮南的君臣名仕,也能如刘公子一般耕种于田间,克制奢欲,就不会有淮南民相食的惨剧了。”
“韩某昔日曾豪言淮南积谷百万石,天下之盛,如今想来,倍感羞愧。”
刘标脸色微变。
去年淮南闹饥荒,百万之众十去六七。
民相食这等在历史书上的冰冷文字,竟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流民之殇,闻者泣哭。
刘标长叹感慨:“凡天下祸篡怨恨,皆因不相爱而生。强必执弱,富必辱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
韩胤动容:“刘公子也习墨子?莫非要以兼相爱、交相利以助淮南饥民?”
刘标摇头:“我也希望这天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辱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这样就不会有祸篡怨恨。”
“然而。”
“兼相爱,交相利。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只是墨子的一厢情愿。”
“相较而言,管仲、许行等人的农家之言更适合当下。”
“如: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又如:贤者当与民并耕而食,修饥谨,救灾荒,市贾不二。”
“唯有士农工商四民各行其责,人人平等,无分贵贱,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韩胤惊道:“刘公子追求的天下大同,可比墨子的兼爱相利,更难。”
刘标泰然而笑:“万事开头难,只怕有心人。”
“史书皆言秦因暴政而亡,然而大秦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给天下大同开了头。”
“汉承秦志,福泽四百年。”
“我虽然德薄才浅,但也想继承秦汉之志,让天下大同再向前一步。”
“唯此而已,又有何难?”
韩胤肃然起敬:“每次听刘公子论这天下,韩某都能受益匪浅啊。”
刘标相请而笑:“韩先生过谦了,城外风大,入城一叙吧。”
韩胤点了点头,跟着刘标入城。
入眼所见,韩胤更惊。
前年下邳入小沛,途径彭城时,韩胤看到的是个破败不堪人烟稀少的废城。
如今再看时: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街市之中,人流如织。
男儿长袍飘逸,女子裙裾轻扬。
孩童在街头追逐嬉戏,老者在街边欢笑闲谈,小贩挑着担子叫卖新鲜的水果与香料。
其乐融融。
刘标敬道:“这都是恩师曜卿公的功劳。恩师清廉,又时常告诫诸吏,务必要抚恤鳏寡高年,表彰孝子贞妇。”
韩胤沉默。
越往衙署走,韩胤越是低落。
寿春城虽然外表巍峨雄伟,但内里早丢了生气。
皇室公卿奢靡取乐夜夜笙歌,贩夫走卒面黄肌瘦日日等死。
到了衙署。
韩胤忽然开口:“刘公子,温侯准备何时出兵寿春?”
刘标讶然:“韩先生这是何意?”
韩胤敛容正色:“如今的寿春,就好比穿了绫罗绸缎的枯木。外表看着光鲜,内里早已腐烂。”
“温侯兵马一到,寿春城的军民几乎不会有反抗之心,那群醉生梦死的君臣更会闻讯奔逃。”
“这是攻取寿春的绝佳时机!”
刘标见韩胤语态郑重,没有立即答复韩胤,只是徐徐踱步。
良久。
刘标摇了摇头:“袁术虽然衰败,但其势不小。若只得了寿春不能拿下整个淮南,也守不住寿春。”
“淮南水路又纵横交错,行军不易,没有一年的时间,平不了淮南。”
“最重要的是:若真取了淮南,温侯就得跟孙策接壤争利,倘若曹操再许以孙策重利,孙策必谋淮南。”
“温侯虽然跟家父同守徐沛,但也难以同时对抗曹操和孙策。”
韩胤闻言长叹:“曹操凶残,孙策暴虐,淮南之民何其无辜。”
良久。
韩胤平复了心情:“方才见彭城士民其乐融融,忽生感慨,让刘公子见笑了。”
刘标轻轻摇头,不以为意:“韩先生这次来彭城,想必另有要事。”
韩胤点头:“韩某去了豫章,也将刘公子的信送到了诸葛亮手中。”
刘标动容:“可有回信?”
韩胤自怀中取出诸葛亮的回信,递给刘标。
饶是平日里刘标固守本心,此刻也是颇为激动。
谎称跟诸葛亮是挚友,实际上刘标跟诸葛亮都未曾逢面。
入眼所见,是自隶属中演化的章草体。
章草体,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妙境。
流畅自如,行云流水。
【曹贼凶残,屠城害民。
亮随叔父背土离乡,本只欲躬耕田间,读书明理。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奈何世道艰难,求存不易。
若非兄之书信,亮与叔父定遭朱皓、刘繇攻杀,难以安然退入荆州。
诗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亮虽德才浅薄,但也非忘恩之徒。
今有数言,请兄静听:
大争之世,列国伐交,强者强,弱者亡。
曹操奉天子令不臣,图谋远近,唯惧二袁。
袁术势力虽然衰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有孙策骁勇善谋,善结名仕。
若只灭袁术而不能收袁氏门生故吏之心,只会令孙策得利,遗祸徐州。
请兄斟酌。
亮知兄有邀约入徐之意,然而徐州四战之地,亮居徐州,于事无益。
今有镇南将军刘荆州,坐断荆江、群民悦服。
亮欲助兄,促成荆徐盟交。
若来日曹操攻徐,荆州之兵必将北上许县,以救徐州危难。】
刘标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虽然诸葛亮没有北上徐州之意,但看到诸葛玄安然入荆州,刘标心中也少了遗憾。
幼年丧父本就孤苦,年少又遭兵祸目睹徐州倾覆。
南下逃难时跟兄长诸葛瑾失散,叔父诸葛玄又被朱皓刘繇攻杀而亡。
年少的诸葛亮还得抚养更年幼的诸葛均。
刘标想象不到,诸葛亮是如何忍受这么多苦楚,还能才冠当世的。
或许正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冒充诸葛亮的旧友让韩胤去寻诸葛亮,刘标也是想尝试改变诸葛玄身死豫章的遗憾。
所幸。
刘标成功了!
没有诸葛玄身死的沉重打击,刘标从诸葛亮的字里行间中,也看到天才少年的意气风发。
诸葛亮对荆扬徐豫四州局势的洞悉,更令刘标惊叹。
刘标对四州局势的判断,本质上靠的是“挂”,诸葛亮自己就是“挂”。
“韩先生,请受我一拜。”刘标恭敬的向韩胤作揖一礼。
若非韩胤相助,刘标纵有先知先觉之能,也只能望江兴叹。
这一拜,刘标发自内心。
韩胤连忙扶起刘标:“刘公子莫要如此,韩某只是略尽薄力,当不起如此大礼!”
刘标郑重许诺:“我虽然不能请温侯发兵寿春,但我会让温侯在淮河北岸立义舍。”
“若有淮南之民欲渡河北上,可取义舍谷粮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