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点头深思,不再过问此事,与众臣尽兴校猎于岐阳,极欢而罢。
数日之后,太宗驾还京师,升朝议事,亳州刺史裴庄上奏,请伐高丽。
太宗故作犹豫道:高丽王武职贡不绝,为贼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丧乘乱而取之,虽得之不贵。且山东凋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裴庄未知天子深意,由是不复再奏。
贞观十七年九月,百济与高丽连兵,阻绝新罗通唐道路。新罗派使向唐求援,太宗派司农丞相里玄奖为使,寄语高丽,诫其停止进攻新罗,否则大唐将出兵攻之。
相里玄奖到达平壤,告诫高丽,盖苏文不听,且言语甚为无礼。
太宗听闻此报,不怒反喜,乃大聚文武:我早有为高丽王高武报仇之意,未及发兵。今新罗前来求救,盖苏文又不听我调解,则师出有名矣。
众臣大惊,皆都忆起当年隋炀帝三征高丽旧事,纷纷上奏谏止。
太宗说道:盖苏文前弑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命,侵暴邻国,作为天国上邦,岂可不讨!
谏议大夫褚遂良奏道: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眄则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渡海远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犹可也。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
李世勣忽出班言道:臣谓褚大夫之论,似是而非。前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发兵穷讨,被魏徵苦谏而止,便使其至今为患。向若用陛下之策,则北鄙安矣。
太宗喜道:然也。此诚魏徵之失,朕悔而不欲言者,恐塞良谋故也。
褚遂良道:天下之大,譬犹一身。长安及洛阳西东两京,心腹也;周鄙数百州县,四肢也;四夷八荒,身外之物也。今高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二、三猛将,将四五万之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馀籓屏,陛下所知。一旦弃金汤之全,逾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远举,皆愚臣之所甚忧也。
太宗说道:八尧九舜,不能冬种;野夫童子,春种而生,得时故也。盖苏文陵上虐下,辽民延颈待救,此正高丽可亡之时也。卿等议者纷纭,但不见此耳。
褚遂良闻此,不复再言。
贞观十八年七月,太宗下旨:命将作大监阎立德等,前诣洪、饶、江三州,速造船四百艘以运军粮;营州都督张俭等,发幽州、营州二都督兵马,以及契丹、奚族二部从之;命靺鞨部众出击辽东,以试探高丽虚实;以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自河北诸州皆受挺节度,听以便宜从事。又命太仆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入海。
数诏下达,各地奉命而行,不敢怠慢。高丽莫离支盖苏文闻知,遣使入贡大唐,以试探唐朝态度;唐太宗不受其贡,并将使者拘留,不令回国。
征东之意既决,又下诏命:以散骑常侍刘洎为侍中,行中书侍郎岑文本为中书令,太子左庶子、中书侍郎马周守中书令。谏议大夫褚遂良为黄门侍郎,辅佐太子,参预朝政。
正在此时,安西都护郭孝恪上报:今有西域焉耆,地处塔里木,出于高昌故地。自高昌灭国之后,乃背叛大唐,转附西突厥。焉耆王且将己女嫁给西突厥大臣屈利啜之弟,断绝向大唐朝贡。如此悖逆不道之国,臣请发兵讨之。
唐太宗览奏,遂暂息东征,先顾西域。因诏命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帅步骑三千,出银山道以击之。
帝旨下达之日,适值焉耆王三个胞弟到至西州,以颉鼻为首,主动向大唐投诚。郭孝恪大加褒奖,并赐金帛土地,便以颉鼻之弟栗婆准为乡导,往击其兄焉耆王。
镜头转换,西域荒漠,焉耆古城。
焉耆虽然处于荒漠之地,但四面皆水,可谓形胜之地。焉耆王恃其险阻,不设防备。
郭孝恪命大军在后,自率精骑倍道兼行,夜至焉耆城下,即命将士浮水而渡。比及天晓,下令鸣角攻击,众将鼓勇登城,一举攻克,乃执焉耆王突骑支,获首虏七千级。
唐军千里奔袭,出其不意,于是轻易获胜。郭孝恪便留栗婆准暂摄焉耆国事,亲自押解突骑支还师。
郭孝恪引兵东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方至。于是复克焉耆城,擒执栗婆准,自据其城,更以劲骑五千往追唐军。
突厥骑兵追至银山,郭孝恪引军还击,又大破屈利啜,追奔数十里。
九月辛卯日,太宗李世民设朝大明宫,对侍臣道:郭孝恪奏称八月十一日往击焉耆,二十日应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道里,报捷使者今日当至。
言犹未毕,驿骑果至,呈递报捷奏章。众侍臣拜服于地,齐称陛下圣明如神。
西突厥既得焉耆,处那啜使其吐屯权摄焉耆,并遣使入贡,随后亦至长安。
唐太宗训斥来使:我发兵击叛,始得焉耆;汝等乃是何人,敢夺而据之!
使者以此还报吐屯,吐屯大惧,遂放弃焉耆,引部回返其国。焉耆人虽然由此复国,但仍不敢得罪突厥,遂立栗婆准从父兄薛婆阿那支为王,仍然依附处那啜。
郭孝恪见此,亦只好承认薛婆阿那支自立为王,与其和平共处而已。
李世民便以此事为由,教导太子李治:焉耆王不求贤辅,不用忠谋,自取灭亡,系颈束手,漂摇万里;人以此思惧,则惧可知矣。
九月下旬,盖苏文遣使至唐,进贡白金。
褚遂良奏道:高丽莫离支弑其君,为九夷不容。陛下今将讨之,若纳其金,是鲁桓公纳宋华督献郜鼎之类,臣谓不可。
太宗信以为然,乃拒高丽贡献,并谓高丽使者:汝曹此前皆事高武,受其官爵。莫离支盖苏文弑逆,汝曹不能为故主复仇,今更替反贼游说以欺大国,罪孰大焉!
悉命扣留,并下大理寺推鞠其罪。
冬十月,唐天子车驾行幸洛阳。前宜州刺史郑元璹当时已告老致仕,唐太宗因其当年尝从隋炀帝征伐高丽,便召诣行在,问其辽东是否可伐。
郑元璹照实奏道:辽东道远,粮运艰阻;东夷且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
太宗道:今日非隋朝之时可比,公但随营备询,有何不可?
郑元璹明知其不可为,但不敢谏,于是再拜奉诏。
唐太宗为息异议,诏谕群臣:今攻高丽,与隋炀帝时不同,大有五利。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诏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帅兵四万,战舰五百艘,由海路前往平壤;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帅步骑兵六万,前往辽东。同时传檄辽东,命新罗、百济、奚族、契丹各附庸诸部,分路发兵,东向南下。朕亲统诸军,自洛阳北上定州,留太子李治监国,萧瑀为洛阳宫留守。
鄂国公尉迟敬德致仕在家闲居,闻说天子东征,遂上书进言:陛下若亲征辽东,洛阳、长安乃国库所在,驻守兵力单薄。辽东路途遥远,恐生不测;且彼蕞尔小国,何劳陛下御驾亲征?请付之良将,自可摧敌。
太宗不纳,而命尉迟敬德官复原职,并行太常卿职权,任左一马军总管,启用随征。
庚子日,诸军大集于幽州,遣行军总管姜行本、少府少监丘行淹,先督工造梯冲于安萝山。远近勇士应募,及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
太宗大喜,使人催督前军进兵。
前军都督时为皖城郡公张俭,奉命引契丹等番军先发,虽奉严旨,但值辽水涨,久不得济。太宗以为张俭畏懦不前,遂召其还诣行在。
张俭匹马前来见驾,具陈辽东山川险易,水草美恶,以及行军路线,作战计划。
太宗见其并非怯战按兵,由是大悦,遂拜为行军总管,使领诸蕃骑兵,为六军前锋。斥候来报高丽莫离支将至,太宗诏命张俭自新城路邀击,高丽兵乃不敢出。
大军行至洺州,太宗扎下行在。闻说洺州刺史程名振善于用兵,于是召问方略。
字幕:程名振,洺州平恩县(今河北曲周)人。
程名振早年跟随夏王窦建德反隋,武德四年归顺唐高祖李渊。后随秦王李世民打败刘黑闼,拜营州长史,册封东平郡公,后迁洺州刺史。
此时闻天子召唤,遂至行在参见,详说进军机宜。
太宗嘉勉:卿有将相之器,诏命擢升右骁卫将军、平壤道行军总管。
程名振喜不自胜,却忘记拜谢,就此失礼。
太宗发怒:卿乃山东鄙夫,今得一刺史,便以为富贵至极邪!竟敢于天子面前无礼,言语粗疏,既蒙升迁,又复不拜!
程名振回过神来,谢罪道:疏野之臣,向处外任,未尝亲奉圣问,适方只一味心思奏对之辞,故忘拜谢圣恩耳。
举止自若,应对明辩。
太宗叹道:房玄龄事朕左右二十馀年,每见朕谴责他人,颜色无主。程名振平生未尝见朕,一旦责之,曾无震慑,辞理不失,真奇士也!
其后未久,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及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分别遣使来报,诸路军马准备充足,听命待发。
太宗闻而大喜,便欲亲入辽东督战。
群臣又都谏道:陛下方远征辽左,而置突厥于河南,距京师不远,岂得不为后虑!愿陛下留镇洛阳,遣诸将东征即可。
太宗言道: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仇乱。炀帝无道,失人已久,辽东之役,人皆自断手足以避征役;杨玄感以运卒反于黎阳,皆非因戎狄为患也。朕今征高丽,皆取愿行者,募十得百,不得从军者,皆愤叹郁邑,岂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贫弱,吾收养之,其感恩入于骨髓,岂肯为患!且彼与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归我,其情可见矣。
言罢,复顾谓褚遂良道:卿知起居,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无突厥之患。
当时俟利苾既失众,轻骑入朝,天子便命为右武卫将军。
太常卿韦挺负责馈送大军粮草重任,然而不先巡视漕渠,通其水道。因运米六百余艘至卢思台侧,浅塞不能进,致误军需。
房玄龄下令械送洛阳,天子诏令除名,以将作少监李道裕以代其职。
殿中侍御史崔仁师时为韦挺副职,主管海运事务,兼管河南漕运。崔仁师认为漕运路线曲折遥远,恐所运物资不能及时到达,因而见机行事,征调近海租税充作军饷。因运输兵卒于路逃亡,没有及时奏闻,因而获罪,亦坐免官。沧州刺史席辩因坐赃贪污军饷,被有司查出上报,天子大怒,立命斩杀,并诏朝集群臣,皆使往刑场临观。
三月丁丑,天子车驾到至定州,命歇兵二十日。
乃召集群臣道:辽东本属中国之地,隋朝四次出师不能复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死难子弟之雠,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朕自发洛阳,唯啖肉饭,虽春蔬亦不之进,惧北方之民烦扰故也。
此后每见病重将士,必召至御榻前存慰一番,后付州县疗之,士卒莫不感悦。百姓有不被列入征兵名单者,自愿以私自装备从军,动以千计,太宗皆不允许。
第十六日,天子下令整装,准备出发北上。命开府仪同三司高士廉摄太子太傅,与刘洎、马周、张行成、高季辅同掌机务,共辅太子;长孙无忌摄侍中,岑文本与吏部尚书杨师道摄中书令,随驾从征。壬辰日,车驾出离定州,天子亲佩弓矢,引众北上。
车驾至于幽州,悉以军中资粮、器械、簿书等细务皆委付岑文本,倚为左膀右臂。
岑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筹笔不离其手。未过旬月,精神耗竭,便发暴疾而薨。太宗闻而悲不自胜,急遣使南还定州,取右庶子许敬宗前来,命代岑文本之职。
夏四月,陆军大帅李世勣率军自通定渡过辽水,到达玄菟。
高句丽国人皆闻大唐国战神英国公李世勣大名,闻其亲率大军前来征伐,由是非常害怕,沿路城邑皆都闭门自守,并无一处敢于出城迎战。
李世勣安营已毕,便即遣将发兵。乃派任城王李道宗率兵数千,往攻新城;皖城郡公张俭率军渡过辽水,向建安城进军。自引中军,往攻盖牟(今辽宁抚顺)。
张俭先至建安,斩首数千。李世勣攻占盖牟城,俘获两万余人,粮食十余万石。
此时水路元帅张亮率军从东莱渡海,进攻卑沙;程名振率军先到,以王大度为先锋,一举攻占卑沙城(今辽宁大连大黑山),俘获男女八千人。(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