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刘娥端坐在桌案前,将头微微后仰,手中的劄子特意远离,方便看清上面的字。
而身边左右服侍的婆婆,时不时地为她按摩头和肩颈,舒缓疲劳。
即便如此,看了两刻钟后,刘娥依旧觉两眼酸胀,腰部的疼痛也越来越难忍。
但她的眉宇间并未露出丝毫痛苦之色,只是缓缓闭起眼睛,将劄子平摊,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内侍往来,没有人敢偷偷往上面瞄一眼,其实看了也没什么,那只是太医局禀告的李德明身体状况而已。
李德明、李成嵬这对父子,已经安置在京师宅院,指派了禁军和御医看护,病情初步稳定下来。
根据御医诊断,这位是积劳成疾,再加上近来大悲大怒,才会倒下,如今卧榻调养,说不定反能多活个两三年。
刘娥更是下令,让御医务必要吊住李德明的命,越往后拖越好。
这对于安定河西来说,很有必要。
李德明一日留在京中不死,河西的党项部族哪怕想要打着他的旗号叛乱,都不好办,相反他若是早早病死了,哪怕在被擒之前就已倒下,野心之辈也能造谣他是死于宋人之手,籍此煽动底层的党项人。
花费些药材,派些人照顾,就能消除一个地域隐患,何乐而不为?
“唔!”
疼痛稍微缓解后,刘娥睁开眼睛,将太医局的奏劄合起,放在国事的一摞,与另一沓高高垒起的刚好持平。
那些全都是请求廷议赐对,甚至有的言辞激烈,恨不得当面斥责于她。
刘娥对此毫无反应,不仅是表面上情绪没有波动,心中也不愤怒,有的只是嘲弄之意。
她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识得多了,很清楚这些官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现在与之针锋相对,甚至动用执政太后的权柄,将官员贬黜出去,反倒正中了这群人的下怀。
这些官员恰恰是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让官家记住他们,等到太后薨了,官家亲政,就是这些人青云直上的时候。
所以刘娥对于这群人的聒噪理都不理,甚至有意放纵。
让他们上蹿下跳,言辞越激烈,声势越浩大,越显得官家没有孝心,长大了就迫不及待地鼓动群臣,逼宫太后,丝毫不顾念十年的养护之恩!
到时候朝臣互相辩驳,朋党争论四起,渎乱纲常,看史书如此记载,看官家醒悟之后,更加恨谁!
不过在这群“秉公直言”的臣子中,有几位并未在其中,还是令刘娥颇为诧异的。
比如范仲淹。
刘娥一直不喜范仲淹。
去年冬至,官家率百官在会庆殿,为她祝寿,范仲淹却认为这一做法混淆了家礼与国礼,直接上疏,言明天子有事奉亲长之道,但没有为臣之礼,如果要尽孝心,于内宫行家人礼仪即可,若与百官朝拜太后,有损天子威严。
如果真如范仲淹所言,将国事与家事分开,那她这位太后就没有理由,在官家及冠后依旧占着权力不放了。
这样的谏言,才是真的要助官家一步步树立威严,顺理成章地接过执政权力,刘娥对此极为警惕。
但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范仲淹不欲出头,置官家于不孝,自请去了河西。
“范希文是国朝干臣,可以大用!”
“王尧臣、韩琦、文彦博、赵概……皆是馆职储才,既愿为国效力,可以外放!”
刘娥默默点头。
她临朝称制的十年间,不仅消除了真宗天书封禅的乱局,还励精图治,修水利,设谏院,办州学,令内外肃然,天下政局为之清明,自然不单单是用张耆等心腹,而是大力提拔了一批可用之辈。
现在范仲淹等人既然不想走捷径,而是踏踏实实地去西北苦寒之地,为国朝稳定新收复的河西,那当然也不会阻拦。
御笔批复。
在应允这群外放官员的同时,刘娥又忍不住将一份奏章取出,露出复杂之色。
这是狄进的《安西新政》,其上记录了如今河西之地的风俗民情,包括以野利氏为首的党项大族目前的处境,与当地羌民对宋军的态度,最后提出了以汉人官员为主,番民豪酋为辅的羁縻策略。
刘娥原先的想法,是划分州县,将河西完全纳入国朝的统治,可仔细地看过这份有理有据的奏劄后,又陷入了迟疑。
关键的分歧,不是河西,而是对辽。
如果按照《安西新政》来治理河西,非得十年之功不可,甚至稳妥些的,要二十年之力。
对于年轻的官家赵祯、年轻的经略安抚使狄进来说,他们完全等得起,哪怕是二十年后,他们依旧是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到那时得河西之力,一举败辽,收复燕云十六州,便是不世之功,完成了中原王朝的百年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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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娥却等不起。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别说二十年,十年恐怕都没有了。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对辽取得的巨大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