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智人的戒心消除了一大部分。
在数万年或数千年以后的世界,未来的人已经建立起一整套勾心斗角的学问,纵是朋友也会互相欺骗,但人们听到乡音之时,也会感到亲切。
而对于晚期智人而言,当一个人用“熟悉的”语言说出言论的时候,使用这一口音的智人,不论来自哪里……几乎可以被视作同族了。而他们的话语,几乎是可以被立刻确信的了。
李明都到很后来,也不知道巫咸用那套叽里呱啦的话和这群智人说了些什么。
但这群智人的戒心确实放下了很多。只有一个老人非常敌视熊部落的来人。
他的意见被年轻人们无视。
晚期智人也会无意识地为了自我保护地说谎,但他们的谎言往往连他们自己不久以后都会相信,譬如山野之中的精灵,譬如烟雾缭绕中显现的先祖精魂。或者,他们其实还无法分清真和假,根本辨别不了自己拿走的东西就是别人丢失的东西,分不清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更分不清到底什么人是自己人,什么人是敌人,一切万物在他们的思维中都极为抽象而富有神话般迷幻的特征。
换而言之,即是“反理性”的。
理性的太阳升起在十八世纪以后。
太阳落山后,狼部落,姑且先因为他们驯化的狼犬,姑且称之狼部落吧,升起了火堆。
几个火堆边上,熊部落和狼部落们智人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唱着无人知晓的远古的歌谣。
机器不参与他们的歌舞,李明都意识沉到人身的那一边。直到一切安息,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吹拂着简陋的窝棚时,他听到巫咸“磐巫磐巫”的叫声。
李明都便从人的梦飞进了机器人的梦里。机器人的电子眼隐在兽皮帽的阴影之下,眨了眨。他问:
“怎么了?”
“狼部落遇到了一个麻烦,我决定帮帮他们。你要来吗?”
巫咸说。
“什么麻烦?”
“他们有族人,被另一个部落掠走了。他们希望我们能帮帮他们,把族人从其他部落的手里救回来。”
李明都顿了下,说道:
“你有把握吗?你不会死在哪里吧。”
巫咸自信十足地说:
“有。他们在这里,比原来的我们衰弱多哩。”
他摇了摇脑袋,说:
“那我不去了。”
“好。”
第二天一早,大泽的上方仍是寒风吹拂。狼部落的年轻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熊部落的援兵,走进了大泽的深处。
李明都缓缓升入上空。
机器久不经维护,也没有加装正经的大气层内飞行组件,在大风的空中移动是有困难的。
他只远远眺望这支讨贼的队伍接近另一片升着烟雾的火堆。狼部落已经告知了巫咸哪些地方不会塌陷。于是按照巫咸的设计,几个狼部落的人先是按照惯例引出了另一部落的人,将他们引到一片安全的衰草丛中。接着熊部落的人一跃而出,拿起了石矛与最原始的弓箭。
在无知的历史之幕后,在数万年数十万年属于采集与狩猎的生活中,有他们神秘的哲学与神学,只不过传递的是那些烟雾缥缈中像是先祖精魂与古老的树木与石头的话语,而不是上帝或者佛陀。
有他们的音乐,只不过简单粗陋到五音不全,而不是恢弘的交响乐团,数十种乐器的互相配合,还有那精心设计的腔体共鸣之声。
还有战争,但不在星球之间,不是那些跨越洲际甚至星际的导弹与轰轰隆隆的钢铁军团,只是在方寸之间、生死之争。
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回归了它最简单最粗陋最原始的本真。
之前那个叫熊芈立了大功,捅死了一个最身强力壮的异族人。那个衰退的部落立马放弃了抗争。
之后的事情,李明都没有再看,在狼部落几个老弱病残看神明的目光中下降。
下午的时候,队伍回归,果然如巫咸所料,没有一个减员。
只有几个人的身上挂了彩,巫咸已经做过了处理。运气好的话是没有事情的,运气不好细菌感染可能会带走一两个的命。
狼部落的年轻人也带回了他们被囚禁的亲人。
据他们所说,他们的亲人死了大半。
巫咸平静地说道:
“可能是被吃了吧。我们在土坑里找到了他们的骸骨,狼部落同族人的骸骨和牛羊、猛犸被吃剩下的骨头放在了一起。”
活下来的几个人精神状态好像不大正常,身体也很差,说不出话,也没法交流了。巫咸救不了他们。李明都也救不了。
他们应该是没几天能活了。
狼部落剩下的人不到五十。年轻人们和老人们商量了一个晚上,和巫咸一起记录星象的李明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
巫咸用石头沾着从药草里提炼出来的染剂在兽皮上点星点,他说:
“狼部落也有他们的巫,一个年老体衰的巫。这个巫坚信他们得呆在这里。不过那群年轻人已经想和我们一起走了。那个巫什么东西都没求到,他说服不了年轻人。”
“他们知道大泽的路吗?”
巫咸转过头,露出了一双悲哀的黑眼珠子:
“他们当然知道,至少知道大泽的一大半。他们去过每一个地方狩猎,所以才能确认这里食物的匮乏呀……就和我们知道得走一样……”
狼部落的柴火有的点不燃了,火堆没烧多久,就已经接近熄灭,烟雾飘向了群星。年轻人终于明白昨天火堆点得那么亮确实是狼部落盛大的款待了。今夜,只剩下了深蓝色的月光,还有月光在冰面上闪烁的荧荧的明亮。
远处,群山浓重的阴影正投在一望无际的大泽之上。近处,他看到了草堆上抱在一起睡觉的人们日渐早衰的面庞。
与巫咸说的一样,第三天一大早,狼部落的年轻人就和巫咸说,他们会加入到熊部落迁徙的队伍里,但有些人不准备加入了。
过来时是十几个人,回去时是几十个人。
三天的干粮刚好够用三天。第四天天旱,是个好日子,人们拿着木杖往熊部落的营地走了。狼犬走在人们的最前面,小心地探索这片凶险莫测的土地的生存之道。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一股浓浓的黑烟追上了人们的队伍,这时,狼部落的一个年轻人回望他们的家乡,只见到红色的火焰像是雷雨劈到山林里的烈火一样熊熊地伸向了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明亮的天空。
火光倒映在无际的冰面上,随着风作舞与飘荡。
“你们部落里的谁在烧东西?”
巫咸问道。
谁知那狼部落的年轻人们好像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说:
“是巫。”
“你们的巫?他在烧什么……怎么烟这么大。”
另一个人说:
“……他在烧自己。”
另一个人补充道:
“他昨天就说他要做最后的拯救一切的仪式……求来温暖,求来丰饶……”
又有人问:
“能成功吗?”
人不是好的料材,只能烧一会儿,大泽从另一个方向吹来带着血腥味的冷风,黑烟很快就消失在明亮的天空之下,那点焦臭的味道投在无边的天地里也只有出走的年轻人会闻上一会儿。
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李明都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头顶依旧没有任何一点温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