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就像鸟儿重新回到了巢。不过,过去的巢已经跌落毁灭了,只剩下新长出来的金灿灿的稻子在风中摇曳。
磐妹听说了这个消息,走得比李明都还急。天已黑了,夜里的凉气不停地灌进人的兽皮衣服里。兽皮浸透了汗水,而水鞋在浸着水的湿润的土地上踩出了一连串的脚印。
“别走那么急……小心点……”
李明都跟在磐妹的后头,见到她不再走了。她静静地伫立山洞以前。洞口现在长满了杂草。曾经人们生活留下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熊部落的人准备在这里过夜,汉子们割起洞口杂草,在山洞里放下他们的行礼。妇女们在洞口点起了火焰,几个比磐娲这一代更小得多的孩子们不知道帮大人们的忙,只知道扑捉游荡在田野里会发光的小虫。
李明都还要说话,磐妹却嘘了一下,说:
“你别出声……”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一颗枯树的旁边。万物皆已发芽,只有这颗树仍是枯萎的。磐妹还记得在这颗树的下头,曾有过几个小小的坟丘,如今已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色,只剩下了肥胖的野蜂在空中飞舞,发着恼人的嗡嗡声。还有蛐蛐和油蛉们躲在叶子的下方自由自在地歌唱……
李明都走到她的身旁,磐妹哆嗦着身子,咳了好几声,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都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火焰在星星的底下熊熊地向上燃烧着……
回到山洞的磐妹絮絮叨叨地说起过去的事情,讲起已经故去的磐姐,讲起磐氏家族她所熟悉的其他人,也讲起她们那天晚上脱离了部落回到山谷之中的事情,也讲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家族里所流传的长满金色的尾巴草的山谷的传说。
新一代的年轻人们劳累了一整个白天的采集与奔波,已经昏昏欲睡。只有白天一直在照顾巫咸的磐娲还有余力一边驱赶无处不在的蚊虫,一边认真聆听。
以李明都贫乏的知识,他很难区分这些金黄的还有浅黄的结穗子的草,或许是野生的粟与莠的先祖,或许是野生的原始的稻。部落里人叫这东西为尾巴草,他们知道这是能吃的。黎明时分,妇女们开始采摘尾巴草的穗子,放在石器上,用棒子不停地砸,砸完了也不算是脱了壳,只是能煮着吃了。
听到尾巴这个形容词,李明都才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爷爷带着他在田野上走路的时候,曾和他说过五谷中的粟米曾经就是一种狗尾巴草……人们从荒野之中选育了植物,就像他们驯化了动物一样。
属于过去的在未来的记忆正在不停地消逝,他已经很难想起来那些在二十一世纪里的亲人的面庞。
站在黑石头的前头,李明都看到黎明的水泊里倒映出了一个粗放的自己。
在过去离开的年岁里,这一带可能发生过地震。原本就狭小的山洞倒塌了一半,更显逼仄。山谷也就不是个那么合适的居住的地方。
熊部落的老人们已经不在了。不过当家做主的壮年人们多少还记得过去他们所居住的干涸的河畔,和泥土里爬来爬去的夹人虫。
人们记下了尾巴草所生长的山谷的位置后,重新上路了。
这次,他们要回到的是曾经的熊部落所居住的河畔。
在走的路上,其他家族的孩子问到熊家族的族长:
“这段路难走吗?”
“不难走的。”族长说,“它不需要进入群山,按照磐巫过去的指导,只需要往那个方向,很快,就能看到一条大河。”
“河……?哪里不都是河吗?”
来自大泽的牧力不解,他说:
“山上有河,草原上有河,丘陵间有河,峡谷里也有河,到处都是河……到处都是恼人的水。”
族长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好大的一条河呀!”
人们在山地上慢慢地走,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他们认识的与不认识的花与草。
“它的浪潮比海还大,它的水却比最甘甜的泉水更清。随便往那白茫茫的水里一站,到处都是戏水的鱼儿唰唰地响……两边的河岸上长满了芦苇,我们还在大河上做船,摇摇晃晃地,就是一天天过去啦!”
“后来呢?”
族长说:
“在干旱的时候,水枯竭了……大片大片的泥沙河床裸露了出来,河岸一天比一天浅,泥地里有泥鳅、有夹人的虫子,有搁浅的小鱼儿,还有我、我当初在妈妈的带领下,就在找这些东西,做一天的食粮。我抓住过很大的一只夹人虫,那只虫比你的脸还大哩!以前大家都说夹人虫不能吃,但煮熟了,其实是能吃的。”
人们正说着话,走在最前面的人眯着眼睛,已听到了滔滔不绝的水声。
消息向着队伍的末端传递,所有人一时噤声不言,周围只剩下走路的声音,轮子的轱辘轱辘,还有马匹慵懒的响鼻。
李明都睁开眼睛,望向远处。阳光正灿烂,雁群在空中排成了一条斜长的直线,轻盈地在空中盘旋。在雁群的身下,是一股幽蓝色的巨流正在缓缓地流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大海。
广阔的平原已被淹没了大半,河水重新没过了最高的河谷。过去折磨人们不知多少日子的枷锁一样的冰块,在滚滚的大水中激烈地挣扎,在河道的拐角处堆积,就像过去成千上万个冬天一样在消逝了。
只剩下一块一块的浮冰随着浪花在清冽的大水中起伏与摇曳,闪着阳光迷离的色彩。浪花不停地把冰块向着蔚蓝的天空掷起,好似欢腾的孩子在记忆一个个过去的日子。
人们踩着嫩草,从山岗上下到河边的原野。他们找到了他们的先祖在过去挖出来的沟壑,也找到了他们先祖的先祖在过去的留下的坟丘。
他们就在这里,在过去他们居住的地方点起了一场大火,火舌窜到了比星星更高的天际,火焰把一切多余的草木全部烧得干净,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坚实的黑土地。
然后人们砍伐树木,搬运石头,按照那过去的中断了的知识,尝试重新建造一个新的也是旧的家园。
融成一个部落的不同的家族自此不再混居,他们开始分散,分散到各自修建的不同的房屋里。
“以后就再不走了吗?”
在最后一段日子临时居住的帐篷里,磐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李明都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说:
“只要食物多,就一定不走啦。”
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西山的顶上,她咳了咳嗽,然后哆嗦着说道:
“就一直在河畔生活了吗?”
“对。”
巫师沉着地说着。
夕阳暖黄色的光影照进了帐篷里,在人们的笑容上滑过。从大河上吹来了畅快的晚风,壕沟的旁边,几颗开了花的树木的叶子便在风中微微地摇晃。可爱的蜜蜂与蝴蝶在花间飞舞,于是原野上就飘满了芬芳。
那点病弱好像消失不见了,磐妹的嘴唇激动地翻起了红晕,她快活地、用自己粗糙的风霜的手拿着勺子慢慢地转动陶罐里的有肉的野菜汤。
她知道她那点说不出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生活稳定以后,已经不再年轻的李明都又想捡起他那点过去的数理化的知识,既是为了传授,也是为了自己不会遗忘。
只是想要传授知识在这个时代是困难的,因为物质的条件并不满足。别说是先前那漫长的迁徙,就算是如今稳定在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因为农业还在萌芽,也就没有人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务,只有零星一两个巫师靠着整个部落的供养可以安心于神秘的探索。
每次磐巫传道受业,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孩子都恹恹地并不热爱于听课。有的已经困倦地睡着了,有的一直在和蚊虫做殊死的斗争,有的男孩或者女孩则两三步躲在人们的背后,和其他的女孩或者男孩谈他们喜欢的事情,接着悄悄地退出人们的队伍。
李明都倒也不甚烦恼。毕竟在二十一世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衣食丰足的他自己也没能把自己学成个好样子……对于部落的孩子们,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学会未来人要花去小学的六年去学习的最基础的那点理学的知识。
而一天天的授业中,基本没一两个小时,年轻人或者孩子们都会散去,只会留着一两个与李明都相熟的磐氏家族的家伙不好意思离开,接着就会变成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李明都一个人在那里雕刻石板,留下自己的记忆。
一次太阳落山,在火堆边上,磐氏家族的新生代问起磐巫的来历。李明都自己没有回答,磐麦已经手舞足蹈地说起来了:
“你们不知道,两位异人磐巫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是特别的特别的人。”
孩子们对这种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比起数学要感兴趣得多。
“石头,是什么石头呀?”
火堆在人们身旁熊熊燃烧,远处的山坡上泛着一种好看的余暮的薄紫色。磐麦指着比山坡更远的地方说道:
“你们忘记了吗?之前我们到达的那个山谷,喏,就在那里,长着许多尾巴草的地方,那里不是有一块好大的特别的漂亮的有棱有角的石头吗?据说那块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哩。”
磐麦年纪已经很大了,算得上族里的老人,不过性子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讲起话来手舞足蹈。李明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到山谷,就长着双臂比个山谷的样子,说到石头,就手指相触比了个石头的样子。
“怪不得有一天黑夜,我出去嘘嘘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大黑家伙的身体像是壮壮的石头!”
一个孩子说。
另一个孩子则问:
“那石头里是不是另有一个世界?”
“或许是吧。”
磐麦答道。
“石头里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磐麦望了望李明都,“就只有磐巫自己晓得了吧。”
接着,第三个孩子好奇地说道:
“那么大巫还能回到石头里吗?”
李明都像是没听到一样在望着远处的山坡,磐麦侧首西视这大巫的侧颜,一下子噤声不言。儿童敏锐地感受到了周遭沉默的肃静,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周围只剩下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太阳继续西斜,宇宙一片冥冥。在临时帐篷的后头,磐娲正在独自记录天上的群星,以和巫咸的手稿进行比对。她也听到了孩子们的谈话,浑身颤了颤。
“爸爸……妈妈……”
她的老师巫咸仍然是吃不下多少饭,昏沉沉的日子要比醒着的日子更少,骨瘦如柴,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死亡的恐怖正在迫近这个无知的女孩。她回想起来许多日子前和其他人一起在荒野上寻找磐姐的时候。当时,飞在天上的父亲说,那具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就是磐姐。
每次想到那具尸体的样子,磐娲都忍不住要打一个寒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灵魂。
而磐妹的身子也是一天更比一天差,食物匮乏的时候她吃不下多少东西,食物丰盛了她还是吃不下多少东西。原本她还想要和其他人一起搬石头建房子,磐娲严厉地制止了她的举动。
“妈妈,你该好好休息一会……别折磨自己了。”
谁知这位母亲微笑了。她既没有在想过去,也没有在想未来,她所想的只有当下。
“得趁着能干活的时候,多干一点活,你们可不能把我排除你们的队伍……不论什么事情……营建新窝也好,吃什么东西也好,我可都要插手,都要自己亲自来做!”
磐娲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看着自己的母亲露着牙齿像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样快活地微笑着……
她想磐妹现在一定非常幸福非常高兴……
可母亲越是快乐,她就越是能回想起磐姐的死,想起骨瘦如柴的巫咸的将死,还有过去许多个日子里她的父亲忧郁的神情。她越想就越害怕。从孩提时代起,磐娲一直能感受到她的父亲有一种特别的、与其他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的气质。
直到前几天听到火堆边上磐麦和孩子们的趣话后,这个细腻的女孩才意识到这种气质是来自哪里的,又要指向哪里的:
“父亲其实是想离开这里的……他是想要回到石中的世界的。但石头没有带他走,或者他没有办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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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萦绕,直到深夜,还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走出自己的那个年轻人们的帐篷,到了另一个帐篷的门口。冷冷的月光正从高山的顶上洒落人间,凭着月光,她看到了父亲沉静的睡姿,还有磐妹和蔼的脸上噙着的一点幸福的微笑。
“得做一点什么……”
磐娲想道。
她叫醒了几个同辈的同族人,也就是她的几位兄弟姐妹。迷迷糊糊醒来的年轻人揉揉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问:
“巫……你怎么还不睡觉?”
磐娲作为巫咸的弟子,在磐氏家族的内部地位也特殊。
她嘘了一声,说:
“别发太大的声音,大父和大母都在隔壁呢。而我……我一直在想一桩要紧的事情,也就怎么都睡不着。”
冰雪已经不在了,河畔的气温怡人,夜里也不冷。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团,等着这位巫的发言。
她说:
“明天族里会组织一小批人前往山谷收割那些金色的尾巴草,我想你们陪同我一起去……在山谷里,我个人有一件事情要做。”
“不是大家伙的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部落里的人们已经明确意识到个人的事情和群体的事情的区别。曾经他们是意识不到的。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