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只有一种,可以完成另一个任务。
他站在一艘老伙计的面前。
“你确定要用铁锤式吗?我知道……您很喜欢它……”
引航员感到了惊诧:
“但它一般是近地作业用的,制造它的厂商还要追溯到大火一还亮着的时代哩。虽然也可以远航深空,但要手动调校的参数比较多,不比现在的自动又快捷。”
光岩仍然点了点头:
“就这台了,不挑了,准备一下出发吧。”
光岩乘着铁锤式到达通讯盒地址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在原来大火十二的轨道上,白矮星已经变大了许多,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球形。周围比光岩预想得要更密集,吞噬一切的火焰消失过后,物质本身不增不减,只是碎屑代替了星球飘荡在这黑暗的空中。
他坐在起居舱内,悬浮在距离所有星球十亿公里的虚空中,看着身侧那面很小的舷窗中。通讯盒正随着无数微石慢慢飘过。而铁锤式正在调整自己的姿态,从很接近的地方传来了机器传动的声音。
光岩格外喜欢这个时刻。在这孤独的漂浮中,像是与所有的地表脱离了联系,回到了他所出生的空中,在黑暗但是轻盈的地方,安静地、远离了所有的世界。
奔马一辈子都想成为大火十三的地上人。
但光岩不一样,他第一次来到已故的大火十三的地上,就感到了恐慌。
被大地紧紧吸住,像是会沉入尘土,就连抬手好像也在对抗某些难以绕过的阻碍,太阳变得比宇宙中看到的还要大得多。周围到处是一些看不见的充实的东西,把人紧紧关闭了、关住了。
地上为什么那么沉重呢?
为什么生活在地上的人不能自由飞翔却又对天空弃之如敝履呢?
他不理解这点,但在一百多年后的一天,奔马又一次向他倾诉了自己的愿望,说帮帮他吧。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因为帮助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时候,穿梭机已经打开了阀门,只比通讯盒的速度稍快,沿着同样的轨道往前数米后。星桥通讯盒便进入了穿梭机的仓库内。他从起居舱中下降,见到了那幽浮的古代遗物。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飞船的记录系统进入了静默。这是因为飞船在校准时间时,算法没有考虑自己到了大火十二原轨道附近,出现了差错,被指寅号发来的标准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存在至少十分钟的差异。这使得时间被校准的时候,会跳跃十分钟,十分钟内的所有记录都将荡然无存。
在这不存在的十分钟内,他从容不迫地点开了房宿增六六五,发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通讯。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在倒数三分钟的时候,一个肯定的回复和一个目标地址来到了通讯盒的显示界面上。
他毫不犹豫地清除了通讯盒的记录,然后在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时,发送了外交秘书提前准备好的话,完成了明面上的任务。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有种完成了该做的事情后的虚无。
整个航程被记录下来的唯一异常只有指寅号收到的一个很小的时间重校记录。
接下来,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他回到起居舱内,大摇大摆地在控制台面前念道:
“发送给奔马同志: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外交信已寄出,房宿增五、十分钟内无回信。接下来是继续等待,还是航回?”
“给光岩同志:直接回来吧。”
相比起空中的任务,地上的任务要更繁琐。处处可能的痕迹,在未来都可能是被原形人类发现的端倪。因此,会议上的一个议程就是讨论如何擦除所有痕迹,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
第一步是挑个电磁紊乱的地方。这很简单,大火十三的表面到处是辐射源。井道附近原本是不是那么紊乱的地方,但现在得让它变得彻底乱起来。
第二步则是井道因意外不慎摧毁,埋葬掉相关的先哨机器。这里就复杂得紧。出具的公众报告必然要面对整个同乡会的目光。奔马相信百分之九十的会员既然跟着他拼杀到这里,也一定会支持他。问题就在于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任何人都可能是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所以得连那百分之九十也要瞒过去。
奔马再次徒步赶到半山腰的井道时,白矮星已经沉落到了大火十三的另一边。天地的那一头在烟雾弥漫中像是消失在了宇宙的尽头。后新星时代的大火十三自转周期是原先的三百倍。下一次见到白矮星升起将会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莽莽一片的月海上到处是零星的工业设施,尘土在先哨机器的边上飘扬。勘测的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场地清理还剩下四分之一,用于建设太空电梯地面站的材料有一半已经全部堆放在了厂房里,剩下的一半可以从大火十三中挖掘。距离打通工业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方案已经在讨论五年后如何在带辐射半金属半碳化复杂破碎地表一次成型生态圈的方法,如今也初有成效,拿出了前期方案。
假如不知道成功之将至,他本可以忍受一切失败。
奔马不时斜眼看着井道,从井道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震颤。那是永远听从人类命令的机器被人类的命令消灭的时候,运转的线路在自主破碎时所会发出的细响。
运输次异结晶的过程不会用到先哨机器。使用非智能设备的勘探队员在亲自从井里把那个东西在往上送。地上的厂房在冰冷地计算着离地深度,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嘀声。
不一会儿,临时启用的无线电频道里传来一声年轻人的惊呼。接着是勘探队员老山的一句:
“出来了。”
灯光照亮了人、缆线,还有保管箱的轮廓。从玻璃镜子的折射中,他再度看到了那个蔚蓝色的球体。
奔马的第一印象仍然觉得它不像是一个球,因为它实在是太圆了,好像光线特意如此折射,让人产生了一种殊异的错觉,以致于世界像是一张白纸,而它便是平面的白纸上所画的一个平坦的圆。
上下没有任何一点立体感,好像光线从它的每一点到达奔马眼睛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年轻的队员说: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但最后发现只有引力场箱可以收纳这东西。先哨机器都已经随倾塌倒在底下了,我们破坏了它们的黑匣子,保证一点信息也不会流出。”
奔马一边听,一边慢慢沿着坡道向前走。不管怎么走,怎么侧头,那个球,仍然像是一个平坦的圆。他在厂房边上站定,靠着更加明亮的光线,看到了老山说过的那种幻觉。
像是人的影子。
像是有某种东西正存在于其中。
如果有,奔马心想,那一定是个幽灵。
一个蓝色的噩梦的幽灵。
但幽灵现在在箱子里,那他和大火十三应该也是安全的吧。
“老大,这到底是什么?”
老山问他。
可惜的是奔马也答不出来。
在簇结晶附近偶尔会出现被统一叫做次异结晶的产物。按照原形人类的说法,它们可能来自过去,也可能来自未来,但不论是什么,都极其危险。迄今为止发现次异结晶的星球无一例外都被封锁了。
“路上别多说也别多想,如果有人叫你们也不要去管。运输船已经在等了。”
老山应了一声,和队员一起沿着特意规划的监控盲点小道往走私的运输船方向去了。
奔马紧紧盯着老山走过的路。半个多小时后,在前头那座山山坳的地方急速升起一个既不发光也不发射气体的小点。小点在空中稍微地摇摆了一下,便脱离了大火十三,隐没于宇宙夜空的深处。
他的目光这才移开,放到了山脚广阔的月海上。指寅号正在轨道上向这凌乱的平原投下自己的光斑,这一整个低洼的平原便像是被阳光照亮的海。起伏破碎的岩石犹如海上的波浪,而那像是蜘蛛的、像是坦克还有独自漂浮的先哨机器们便像极了行在海中的鱼。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水汽在眉毛的边上凝结,变成了雪花似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