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智人横跨的时期和地域都太过巨大了。我还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期的?”
“很难讲。”
“先生,这怎么说?”
“时间旅行者的物质特征,存在各个不同时期的干扰。丹枫白凤自述是在他的身上观测到了极少量但确实存在的质子衰变现象,才不愿意将其放出的。”
绳菓的本体不悦地扑腾一下,营养皿中升起了一连串的气泡。
黑面具的先生这时才说道:
“不过可以确定,他必定在虞八百年时期存在过,亲自体验过当时的一切。”
“虞八百年。龙汉记录在时间上的空白岂不是又少了一点?”
绳菓惊喜地笑了: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娱乐节目。会有许多人愿意体验古代智人的生活,甚至是变成一个古代智人的。”
“可你不要忘记了。”
谁知,黑面具的先生缓缓地抬起了身体。面对绳菓,他显得格外高大:
“虞八百年是原形人类的自留地。原形人类未必不知道你的作为。”
绳菓毫不在意地说道:
“就算有,那也是不知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在绳菓和黑面具先生以后,特调的小船陆续还迎来了六批客人。这六批客人从上至下分别是这次中央星际天体的星桥投影、参加房宿万年一会的盟友罚增三的使者、房宿补一的集体意识、麦哲伦星流民族会的主席、丹枫白凤的外肢,最后是遥山苍翠。
一万年后的遥山苍翠仍然保持了一万年前的模样。
但遥山几微认得出来,父亲已经换到了第二十具身体,在他的别居中还冷冻着一百多份一模一样的身体。这些身体都保持着青年期的巅峰面貌。
他说:
“其他的星系也有越来越多大者做客房宿。几微,务必做好现在这件事情。”
几微闻言低下了头,以示不变的谦恭。
隐秘的接待到此结束了。但这并不是因为没有人拜访,而是特调飞船已经接近了碧梧仙馆,时间不够了。
发蓝的气巨星变得明显,在旁的第三卫星犹如拱卫天宫的明月。但等到近了,人们就会知道这轮若隐若现的月亮才是众多的上帝们真正居住的天堂。
一字向外排开的飞船像是列阵的仙兵。而那宏大建筑的镜面外表,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面上,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同时反照出了远道而来的船影。小船外,是大气中一座座人工生成的光学彩虹。
前一艘运囚飞船已经落地。那艘船运送的囚犯,据丹枫白凤所说,是一位投靠了不定型的碇客。现在,他进入了真正的监狱。
现在轮到最受瞩目的囚犯,以及对这一囚犯最盛大的欢迎了。
运载李明都的飞船紧跟其后,低过了高昂的塔楼。于是整颗星球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喝彩声。这是房宿的世界未有过的空前的兴奋。遥山几微向远处望去,几乎感到眩目。漫山遍野都是人,几千亿的代身与真身像是聚集在一起的蚂蚁,沿着碧梧仙馆那高低不等的层面,像是覆盖了群山的森林。
有权力的人站在高台像是山顶的花卉。连接着许多人的人是拱卫的云杉林。独木孤立的人是山脚下漫无边际的草原。
他们都在等待一颗不一样的太阳,一片能在他们歌慵舞懒的生活中重新焕发意趣的阳光。
相似的场景,对于遥山几微来说,已经要追溯到一万年前了。当时为了观看审判九出蓝色事件和第九舰队,同样有其他星系的、其他光年以外的人来到这里、关注这里,期望得到欢乐和精彩。
他们从不怀疑一个古代智人、一段空白的历史、一种未知的体验会给他们无聊而乏味的生活注入一股活水。科学的、艺术的、历史的意味距离他们太远,但直接的、新奇的和刺激的力量却已经走近了,已经经过了塔楼,已经低垂着降落,已经落到了地上,已经开始缓慢地滑行。
近了、近了,马上就要出现了!
一个未知的世界、一种未知的体验就在碧梧仙馆的顶端。
那时候,遥山苍翠就站在塔楼的最高层。黑面具的先生就站在他的身旁。
“他们的目光,就好像是古代智人去动物园里看到了一只猴子。”
陪同的遥山苍翠不禁说道。
“你说错了。这里有个有趣的谬误。”
“什么?”
“猴子不是人的先祖,人的先祖是一种古猿。古猿的先祖是一种比老鼠还小的灵长类动物,这种动物的后代沿着不同的路,一支变成了猴子,一支变成了人。”
谁知黑面具的怪人说。他的电子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特调飞船的降落架。降落架的阴影也被地面反射的光明照亮。
船的影子落到了从中铺出的阶梯之上。
没人能够想象不是利趾,不是这些还没有出生的人造的士兵,究竟谁还可以承担这样一种责任,一个在无数与自己相同的或更高等的动物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人。
然后门打开了。
遥山几微缓缓地推动冰棺走下了阶梯。
就这样,世界再度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呼喝中停止。
“他没有罪!”
那些民用的飞船、那些机器、那些人体们违背了临时指挥部的意愿,原本只是丝线般的光照在那瞬间向上奔腾,穿透了整个大气,火焰将宇宙映照得辉煌一片。碧梧新冠设置的彩虹在这瞬间融入到了更大的光晕之中,变成了满天的花雨,照彻半空。
夜晚的阴影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星云一般极尽的光泽笼罩了世界。冰棺的半角和遥山几微的后背都在闪闪发亮。
都是陌生人,也都是人系。没有敌人,只有朋友。
这是永恒的众神们在度过无数平淡的日子后,终于又迎来的欢乐一天。神话的天界也绝不会比现在的大地更加明亮。
神灵们的尊严决定了他们的克制,就像激浪分成了大河的两岸,为冰棺的前进留出了宽敞的道路。维持秩序的利趾显得有些多余。生气勃勃的人们自觉地站在两侧,像是在岸上观赏水里的船,他们在这久违的盛宴中欢歌,他们在尽情分享喜悦,他们在庆祝这永恒繁荣的人类世界与光辉万丈的人类历史。
可是,所有的欢乐中仍有一片不幸的乌云。而这唯一一片不幸的乌云终究是被站在最前的人们发现了。在几十亿站在前排的机器与几千万个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布的信源中找到一个最开始的传播者实在是不容易的。人们猜测是山脚下一个载有全部探测设备的飞行器。
它冷静的凝视发现了这个囚犯、不、不是囚犯、没有人认为他是囚犯,他是一个同胞、一个古老的同胞。但这个同胞的脑海是静谧的、沉静的、像是消失了的。
为什么会是沉睡着的?
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就像是个植物人?
欢乐的宇宙因此变得晦暗,嘈杂的讨论代替了一致的呼喊。就连临时指挥部也不得不给万年一会的众多上帝们传达了来自远方的重要客人的懿旨,他们想要一个理由。
而上帝们也实在不清楚情况,只能互相诘问。
最后,问题居然重新回到了丹枫白凤的面前。
而丹枫白凤的一个外肢就在其中一座大山的尖顶,注目着底下正在向前推着冰棺走的遥山几微。
远在千万里外的丹枫白凤的副脑忽然闪过了那么一段思考: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让他在现在醒来。”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嘈杂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因为遥山几微已经把冰棺推到了公开法庭的面前。
在千亿万亿的目光中,一个从扬声器里发出的声音沉着地说道:
“囚犯不具备主观能动的力量,这次就由你代为应诉。”
遥山几微应声半跪在地,点头答是。
就是这个时候,冰棺轻轻地发出一声响动。世界为此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突如其来的寂静让遥山几微感到惊惶。
他仍然跪倒在地。
然而组成利趾一部分的纳米机器却违背了应有的礼节,构建了眼睛,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四面八方。
左边的群山是静止的,右边的群山也是静止的。
真正的变化不在山顶,不在山麓,而就在他的身前。
遥山几微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了冰棺自动的解除,看到了伸出冰棺的一只手。
空前热烈的喝彩霎时间冲破了云霄,大河的上下都在沸腾。所有的阴郁和沉寂被一扫而空。乌云消失了,满天飞舞着金碧辉煌的灯火。
李明都直起自己的腰,用手挡住了比太阳更亮的光焰,好让自己的眼睛可以直视这个陌生的瑰丽人间。
在那些高耸的玻璃似的山上,在那些空中像是凌霄宝殿的飞船上,站着几百亿几千亿数不尽的人和代表了人的意志的物。
而其中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更早以前就拿到了人体的基因数据。为了庆祝现在的场面,他们在到来之前,就换了一副身体用以出行。
因此,在这几百亿几千亿数不尽的人中,又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人正用着与李明都一模一样的身体。
他们在人群里激烈地鼓掌,就好像是是他们苏醒了一样。
于是当李明都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诚如导师所言,他确实会受到人类世界的优待。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来证明,就凭现在,就凭这眼前为这一时的愉兴而聚集起来的人群,就凭他现在不站在别的地方,而就正站在这个大千繁华的花花世界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