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汹涌而来。
“你以为我们做这一桌子菜,是为了谁?”
“你以为我们辛辛苦苦挣钱,是为了谁?”
“你以为我们低三下四的求人家,让你进入名校,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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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开心?现在开心有什么意义,你要努力!要努力!你看到了别人家嘲讽的嘴脸么?你看到了么!我丢人啊!你知道跟你同龄的孩子都考了多少名么?”
“你要努力!努力!我已经找到了江城最好的老师,人家说了,哪怕你再笨,也能让你成为尖子生!”
“不准哭,不准哭!你嫌累啊,我们还嫌累呢!你知道工作有多辛苦么!我们这么累,还不是为了你!”
“我们都是在为你好啊!”
每一句话,都是一幕画面,而当女孩说出被虐待的时候,这所有的声音层层叠叠,所有的画面一格格堆积,填满了闻夕树视线的每一处。
以至于闻夕树的耳边,频繁的出现“是为了谁”“是为了谁”“是为了谁”这样的尾音。
他看到的是一个不太善于学习的孩子,在父母的高强度压迫下,怀着巨大的愧疚感强迫自己学习。
记忆还在继续——
“那就麻烦您了严教授,您随便教育,要打要骂都行,只要这个孩子能拿奖!”
女人对着一个肥胖的男人露出笑容。男人也面带笑容,看向了旁边的女孩:
“放心吧,您看她,真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她会在我这里,飞的很高的。”
【停下!快停下!】
唐蕊的精神弹幕出现,可真心话酒杯的效果却过于猛烈。
闻夕树看到画面不断变换,看到肥胖男人的巴掌,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你是弱智吗?”
“你知道吗,太笨的话你的爸爸妈妈是会抛弃你的,你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的话,就只能拿奖!”
“学业中获得的奖状,才是父母爱你的合同!没有奖状的孩子,根本不配得到父母的爱!”
“你的父母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嘛?”
肥胖男人的一句句话,像是重锤一样,砸在女孩的脊梁上。
“对不起……我一定,一定好好学习,我会让爸爸妈妈爱我的。”女孩捂着被巴掌扇红的脸,哭泣着说道。
难怪……
闻夕树忽然理解了,难怪这个女孩会这样子痴迷于自己记忆里,那些虚幻的过往。
那句“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你的队伍里,永远不会改变”,不管真假,都是女孩曾经无比渴望的。
闻夕树似乎明白了,女孩生活在怎样的一个家庭。
但他还是低估了唐蕊的遭遇。
“小蕊妈妈您好,是这样的,您的孩子呀,已经拿到了数学竞赛的第七名呢。这可是了不得的成绩呀。我可是用了好多时间。奖状我送过去了,您收到了吗?”
“感谢您,太感谢您了,收到了收到了!您真是太厉害了,我和我老公最近可有面子了咧!”
“您先别谢我,她真的完全不想学习,她太抗拒学习了,我教不下去了要,她甚至在污蔑我,污蔑我做了些伤害小孩子的事情。哎,为了不学习,她现在什么瞎话都编。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嘛!”
电话外传来女孩的哭声与哀嚎:
“妈妈…妈妈救我,救我啊!他欺负我,他在欺负我啊…”
可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却严厉起来: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严教授您受累,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她不听话您就使劲打!您这么德高望重的人,您使劲教育就是!只要她能得奖,我们只会感激您!您放心,我们绝对信得过您,我们会帮您澄清的!”
电话挂断了。
当肥胖的男人,将话筒递到女孩耳边,让她听到了挂断后的忙音时……
女孩的目光忽然变得呆滞了。
就像一只鸟,放弃了扑腾,安安静静的踩在鸟笼上。音乐盒里放着让人感觉充满青春活力的歌曲。
男人的笑容油腻又恶心。
砰!
一幕幕画面忽然间破碎,原来是早已泪流满面的唐蕊,将真心话酒杯狠狠敲在了桌子上!
“再来!喝!不醉不归!”
闻夕树平静的点点头:
“好,继续。”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语气里,那种戏谑的缺失。
闻夕树这种自身经历过不幸、即便连穿越了也都背负着巨大罪恶的人,面对他人不幸时,向来都是戏谑的态度。
可这一次,他收起了那种戏谑与调侃。
骰子撞击着骰盅。酒精的作用下,唐蕊开始上头了。
撕开伤口这种事情,一开始自然是抗拒的,因为痛苦。可一旦痛苦来临,似乎又有了一种毁灭自己的快感。
点数,六,三。九点。闻夕树暗自松一口气。
唐蕊没有废话,拿起杯子,又是一饮而尽,非常的爽利。
“问吧!”
闻夕树说道:
“第二件事,说说你觉得足以和这件事一样让你感觉糟糕的第二件事。”
又是利刃一般的问题。
精致的指甲因为过于用力的按在酒桌上,发出断裂的声音,唐蕊先是愤怒,随即又变成了无奈:
“我学生时期有个梦想,但被摧毁了。我以前其实……很喜欢唱歌的。”
酒吧里歌手依旧唱着轻缓的调子,那声音很动听。
“我以前……声音可比这些酒吧驻唱的好听多了。”
闻夕树忽然想起来了,季博达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爱唱歌,虽然嗓音不怎么好,但闻人镜还是在露天的公园里,邀请她一起唱歌,吸引来了不少游客鼓掌。
现在看来,唐蕊的嗓音并不是一开始就不好听的。
“但我的爸妈,让我永远也唱不了歌了。”
“我是一个必须要好好读书、必须要考公上岸的……好女孩呢。”唐蕊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的。
那眼神里的恨意,至今未曾消散。
如果还有什么,是能和童年经历的摧残相比的,大概就是少女时期被击碎的梦想了。
百感交集的作用下,闻夕树再次看到了唐蕊的过去。
“你看看,姓唐的,你女儿在日记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就是因为这个学习下降的!她初中的时候,可是拿过奖状的!”
“现在呢!她不学无术,去玩什么音乐!你看看她的成绩!”
“学什么唱歌!那是正经人碰的吗!你看看隔壁的小磊,就是不学无术,要踢什么足球,高考那玩意儿加分吗?”
“不准学!再学我把你送去严老师那里!”
一连串的记忆袭来。
从小就被告知写日记养成好习惯的唐蕊,也一直听话照做。因为她很希望爸爸妈妈爱她。
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去做那些所有能够讨好父母的事情。
写日记也是如此。
只是她并不知道,父母并不是为了提高她的写作能力,让她写日记,只是为了知道……她每天在学校里,做了什么。
当最近的成绩一落千丈时,父母便会去查阅日记,弄清楚原因。
闻夕树无声哑笑。
他也写日记,只是和唐蕊又截然相反。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经历。
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唐蕊是如此相似。
真心话酒杯的效果并未结束。因为最大的痛苦还没有出现。
虽然被父母逼迫放弃音乐,可记忆里的少女,从未真正妥协过。
她还是会在课余时间里,悄悄的唱歌,还是会在烦闷的时候,哼着喜欢的歌曲。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如往日一般醒来,试图开口说出什么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咽喉处有一股刺痛。
那原有的空灵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厌恶的沙哑,她的声带震颤着,像是锈蚀的金属在摩擦。
只一瞬间,少女的眼里已经起了雾。
沉默如海潮一般,打在了她身上,将灵魂裹上了一层盐。
啪嗒,泪染尘埃的声响是如此喧嚣,少女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的滴落。
她想要说话,却是用了很久,才艰难的喊了沙哑刺耳的声音:
“不、不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们的女儿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男人和女人站在少女的对面,像两堵漆黑的墙,又像两座沉默的石像。
“乖,妈这都是为你好,你放心,那个药啊也就是伤嗓子,但是不伤脑子的。你呀,好好学习就行,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街坊邻里得多羡慕咱们家啊!”
“女孩子学那些又有什么用,都不如找个好工作,以后再嫁个好人家。”
“不准哭!哭什么哭,不就是唱不了歌嘛!”
“什么我操控你的人生,你是我生下来的,你知道我怀你有多辛苦吗?你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啊?”
“去学习!不然送你去严老师那里!”
严老师三个字,似乎是少女内心最深处的恐怖。她曾经将那段记忆,写在了日记里。
但有一天,那张日记被撕掉了。也不知道被谁撕掉的,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只是那以后,当她试图去反抗父母安排时,父母会说:你再不听话,就送你去严老师那里。
那就像是一句咒语,让少女时期的唐蕊,越来越像一只鹦鹉。
鹦鹉曾多次遥望过江城的少年宫,那里有好多孩子在开心的画画,唱歌,舞蹈。
但她走不进去,明明距离不远的,或许那里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充满了森林的气息。
而她是鹦鹉。
鹦鹉不能发出鸟儿的声音,那不是好的鹦鹉,好鹦鹉就该学舌,饲养的人怎么说,它就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