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玉唇枪舌剑,雷霆万钧,先将他气势打压,随即便是慢条斯理,根本不拿正眼看李铁哥,自顾道:“《周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取象乾,居上覆物。裳取象坤,在下含物。人之衣裳,非仅御寒遮羞,更合天地之变,彰为人处世之态。”
李铁哥已经有些懵,好在这几年被姐姐所逼,还算读了几本书,否则只怕连这姑娘的话也听不懂。
林怀玉接道:“穿衣戴帽,一曰质,绫、罗、绸、缎、锦、纨、绡、绢、缟、素、缣、绮、布、麻,各依其类;二曰色,黄橙赤绿青蓝紫,等级有序;三曰式;汉、胡、蛮夷,各有所取;四曰制,周礼所规,长短宽窄,各循其矩;五曰纹,龙凤鱼虫花鸟,男女尊卑有别。凡此种种,不过规矩。规矩之外,方能自成天地,不拘一格,以抒己志,以塑己形。”
李铁哥气焰已消,此刻反是面带笑容,讨好颜色,道:“姑娘妙论,前面这些定制规矩,我也懂的些毛皮,敢问什么叫规矩之外,自成天地?”
林怀玉白他一眼,道:“你懂个……”下面那个字毕竟不雅,硬生生忍住,道:“先说你这冠,重戴乃唐人风尚,所谓重戴者,盖折上巾又加以帽焉。讲究里应外合,表里相融,无色突兀,浑然一体。你这内里深紫转角簇花巾,颜色斑驳难辨,罩在黑纱帽下,主次不分,乌黑一团,亏你也敢戴出来见人。”
李铁哥不言不语,把自己帽子摘了下来。
林怀玉又道:“最可气的是你这身窄袖锦袍,颜色式样倒都还过得去。但你忘了此是何等场合了么。你是来观球,又不是来踢球,穿什么窄袖!你自己穿窄袖也就罢了,怎还叫你的下人着宽袖!窄袖源自胡服,乃骑射常服所穿。李商隐《杂纂》中说:仆子著鞋袜,衣裳宽长,失仆子样。你做主子的穿窄袖,却叫下人宽袖广服。你懂的什么规矩?”
眼下台上爱美穿窄袖修身锦袍,显得身材健美的少年可不在少数,都慢慢缩起手,将袖口遮住。
林怀玉终于瞥了李铁哥一眼,上下眼光一扫,满脸不遮掩的嫌弃之色,道:“再看看你这一身,皂、紫、金、银、红、绿、蓝、白、青。天哪,你是掉染缸里了吗!”
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发笑。郑挺连连点头,心道,瞧瞧,这才是真大户人家的姑娘。
林怀玉长叹一声,道:“最最可气的,是你这身穿搭。”
李铁哥已是全无自信,既想听听自己哪里不对,又怕她一记暴击,叫自己羞愧到脑浆爆出。
惴惴不安之中,就听林怀玉道:“你先前问什么叫‘规矩之外,自成天地’。屈原《涉江》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衣。魏晋遗风,竹林七贤,‘粗服乱头’,衣帽粗鄙,不依规矩,却蔚然成风,引世人效仿。何也,物与志同,衣可言人。”
沈放也是震惊,忍不住去看林怀玉,怎地这一件衣服,还牵扯上人格处事,性情品德。林怀玉所论,当真是闻所未闻。见她朱唇轻启,贝齿晶莹,侃侃而谈,妙语如珠,说不出的光彩照人。依稀魂牵临安西湖畔,又见望湖楼上那神采飞扬的七姑娘,心中不禁一阵恍惚。
他临安初遇林怀玉,正值情绪低落,只觉这位千金小姐,刁蛮任性,避之不及。流民营再见她,却是悲天悯人,不畏脏苦,纯真善良。待听她与莹儿两人孤身北上,又被她敢作敢为,冒失大胆惊讶。沈放忽然惊觉,难怪自己始终不敢直视这位姑娘,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于她,原来是她富贵娇媚,品貌双全,光芒之下,自己一直自惭形秽。
正自胡思乱想,忽觉左边腰上一痛,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惊醒过来,左边正坐着花轻语。瞥了一眼,却见她正襟危坐,似与柴霏雪一般,正自听的入神。
沈放不敢声张,连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去看林怀玉。
林怀玉接道:“这些都是非常之人,我辈俗人,难以比肩。但穿衣戴帽,总要有所选择,既符年龄身份,又有个人精神。或淡雅脱俗,或成熟稳重,或轻灵飞扬,总要一脉相承,相得益彰。”似是终于忍不住,一指李铁哥,道:“瞧瞧你这一身,你究竟懂不懂青蚨楼,懂不懂翠峰阁,懂不懂断桥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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