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七章)
明青萝
外面飘扬的雪花停了,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云层中掠出,照在舅爷爷的脸上,晕红晕红的,闪着亮光,显得格外的精神和慈爱。在奶奶的催促下,舅爷爷挑起他空荡荡的担子,迎着西边云层里的阳光,踩着地上薄薄的雪花,向着十五里路之外的卢镇,深一脚浅一脚的,渐渐远去。站在院子门口,奶奶当年低低的叹息声,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依旧还在我耳边回响。小敏表叔因犯墙间罪、留氓罪被有期判徒刑19年。根据奶奶的说法,留氓罪不过判了两三年,要命的是那墙间罪,而这个罪名却是强加给表叔的莫须有罪名。究其原因,是因为表叔跟制糖厂的一个女工自由恋爱,那个时候,自由恋爱还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事情,但最关键的不在这里,错在表叔不该跟均队里面高级军官的女儿谈恋爱。以小敏表叔面如冠玉、貌比潘安、帅毙了的资本,本来也不算是癞哈码想吃天鹅肉,恰恰相反,是那美丽的天鹅不要命地向他扑来,推也推不开,挡也挡不住。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一个在卢镇游手好闲成长起来的小混混,在美女的猛扑之下,自然便谈起了恋爱。这一次,小敏表叔是认真的,对方的所有一切都比他更高贵,更显赫,自己除了一副好看的臭皮囊外,几乎一钱不值。打锡鬼舅爷爷一家有些飘飘然了,毕竟能攀上高枝,麻雀能变凤凰的事情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不管谁遇上了,定力再高再强,也难免要心头窃喜,脸上飞霞,说句公道话,绝大数人都要比打锡鬼舅爷爷一家自以为是的多。女孩子也是认真的,大好青春年华,遇上骑着白马而来的英俊男子,这是绝大多数女孩子梦寐以求的,至于家庭地位、学识财富、人品追求,等等,统统靠边站,哪怕明明知道不如意,只要看着身材相貌欢喜,听着口灿莲花开心,那就不管不顾,就算做了那扑火的飞蛾,也心甘情愿。不过,做父母的不是那还没练习飞翔的菜鸟,尤其是女孩子家的父母,特别是那出生高贵、权势财富都大把大把在握的父母,哪里能看上卢小敏这个偏远小镇街头的混混,小小制糖厂的一个甘蔗搬运工,还有打锡鬼舅爷爷家破败的青砖房,仄蔽无光的小小庭院。打锡鬼舅爷爷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严厉警告卢小敏必须立即与那姑娘一刀两断,小敏表叔自然是识趣的,自家的门庭哪能对上权贵的宫阙,狠心地割断了这段自以为可以有美好结果的因果。不过,打锡鬼舅爷爷一生只游走在乡村平民和风尘江湖间,不了解权势人物的行事风格,他们只能获取一切,断然不肯付出任何,更不可能吃哪怕一点点的亏。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本来你情我愿,甚至是女方追着男方的感人戏码,顷刻间就成了犯罪分子对女方的伤害。女方挥挥手,调离了卢镇制糖厂,去了更繁华热闹的大都市,追求自己幸福的生活,美满的婚姻。法槌重重落下,游街大卡车轰轰驶过,卢镇人人都知道的大帅哥身上挂着纸牌子,像头插斩字的江洋大盗,用最鲜活的事例展示罪恶,尤其是美丽表象下更可怕的罪恶。
深秋的落叶,打在人头上,心中的忧伤便要莫名地涌起。隆冬的雪花在风中飘扬,寒彻骨髓的冰冷任你怎样紧闭门窗、封锁心扉,挡也挡不住。第二年春天,当卢镇河上嘎嘎叫的鸭子在奔腾的河水上肆意欢叫时,卢师傅,打锡鬼舅爷爷的师傅、义父惆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最受他疼爱的孙子蹲了大牢,漫长的19年时光,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自然是没有耐心等待,时光深处那曾经有过的厌恶、仇视的目光再次向他扫来,虽然没有曾经有过的那样明目张胆、成群结队,但他内心深处的惊慌、惧怕像奔腾不息的卢镇河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他涌来。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不愿意坚守了,他放弃了,彻底的放弃了。重病在身的他拒绝去医院,拒绝打针吃药,他拒绝所有能够让他身体好起来的努力,任由那灵魂从破旧的青砖瓦房里悠悠升起,飘过卢镇的街角巷尾,最后在卢镇河水的上空彻底消散。同一年的深秋,肺结核晚期的卢小麟,也在一个秋雨阑珊、落叶铺满地的深夜停止了咳嗽,在朦胧雨雾中,拖着蹒跚的脚步,一摇一晃地离开了卢镇河畔。接下来,还没到这年的腊月,师娘迎着飘飞呼啸的雪花,沿着卢师傅灵魂远去的方向,踩着小孙子浅浅的脚步,无疾而终,无喜不悲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try{ggauto();} catch(ex){}
一年之内遭遇三场变故,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跌倒在地,默立在神台上的菩萨也双眼迷离。打锡鬼舅爷爷的身子佝偻了许多,头发和胡子全白了,嘴上的香烟依旧升腾起丝丝青烟,但却很难再见到过滤嘴了。他在卢镇大桥下的铺子早就不在了,各个乡村也几乎没有了锡制、铝制品需要修补,修凿石磨也成了陈年黄历了,只有磨柴刀、剪刀还偶尔有些活儿可干。打锡鬼舅爷爷虽然来的次数少了,但他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走村串户的生活,像是条件反射,像是宿命轮回,每个月总要身不由己地出来走几趟,哪怕没有一单生意可做,他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身影总要在明村乡间的小道上悄然来去。
秋去春来,花开果落,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在悲喜送迎间循环反复。一九八七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四,我记忆中,这是打锡鬼舅爷爷唯一一次小年没有回明村祭祖上坟,因为这一天是表姑卢小婷出嫁的日子。按照我们明村的规矩,男女一方家有丧事,如儿女已经议定婚姻,一定要在当年嫁娶,否则有丧事一方就要守孝三年,另一方要等三年才能完婚。丧事当年便举办婚礼,也借此来冲喜,这是明村大多数人都遵循的习俗。我跟着奶奶,在卢镇,总算是见证了一次打锡鬼舅爷爷的开怀大笑。大红对联,扑闪闪的喜烛,驱除了压在心头一年来的阴霾,每一个人脸上都绽放着喜悦。闺女有了归宿,做父母的心愿才得圆满。打锡鬼舅爷爷喝得有些上头,拉着十来岁的我,一直说个不停。
时序如流,岁月无忧。白的,粉的,随风散落的蒲公英,缀满了明村的山沟田野。这一年,我结束了明村小学的学业,即将背负行囊,走向人生旅途的第一站---卢镇初中。从这一年秋天起,我算是成了明村的游子,迈出的脚步便再也没能收回。农历七月十五,这是明村人最注重的鬼节,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候,为逝去的先人烧去纸钱、衣物,期盼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衣食无忧,健康快乐。农历七月,明村有着自己的风俗,平常情况下,整个农历七月是不会去亲戚家走动的,尤其是从初一到十五,去亲戚家走动是最大的忌讳。农历七月从初一到十五期间,会去亲戚家走动的,要么是这段时间有亲人去世,需要报丧、送葬,或者是前一年七月十五之后去世的,亲人要在来年七月为另一个世界的“新客”烧纸挂衣。一句话,不管是哪种情况,去亲戚家上门都是悲伤和不受欢迎的。
在明村生活,我们自然也是恪守这样的习俗,千百年之前,连同现在和将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恪守着明村的忌讳,尽管没有人能说清楚它是好是坏,合理不合理。唯一打破了这个忌讳的,就是一九八八年的那个农历七月十五,打锡鬼舅爷爷鬼使神差地挑着他的担子,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最后竟然在夜幕降落之际晃悠到了我们家门口。
打锡鬼舅爷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大黄狗照例旺旺叫着冲出了院门。看见我把舅爷爷迎进门,奶奶的脸上堆着一层乌云,父亲则一边整理饭桌,一边招呼舅爷爷坐下。父亲是个文化人,本就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有客人来,父亲总是满脸欢喜地殷勤招待。饭菜上来了,父亲陪着舅爷爷边喝酒边聊天,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我升初中的事情,是留在明村初中读,还是离家去卢镇初中,这是他们讨论的重点。毫无疑问,两个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就是要我离开明村,到卢镇去,从小开始就要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多学习外面的知识和经验。舅爷爷满饮一杯,又叫我给他斟满酒,上下打量着我,半是遗憾半是自责地说,老懂从小就懂事,要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不能像你舅爷爷,一辈子没出息,走出了明村,却还天天想着往乡下跑,往明村转悠。舅爷爷是老了,走不动了,哪里都去不了喽,这把老骨头能埋在明村的山头上,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