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被鞋底磨平的佛里特街,在清晨还不算清晨的时候,各个小店铺的店主们都已出来开张了。
罗兰是第三波早起的人,大约在外面有动静的一个小时后。
他把衣领裹紧,死命拽着,拎起手杖出了门。
灰霾从叫不出名字的工厂烟囱里飘出来,垂视着地上不值钱的齿轮们。
盲人敲打着拐杖,穿梭在丰饶的首都、满是粪便和污水的大街上——他今天特意没在药台上使劲儿,反而得了假,兜里揣着叔叔给的钱。
他今天准备到不远的地儿,几条街外买一本盲文书。
是老普休给他寻好的地方。
书不是哪儿都有,更何况这本尤其不好找:‘你总得想办法认些字儿,我又没钱送你去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连连上下打量,嘟囔:‘你这眼睛也没学可上…要不你自己打听打听?’
是位好叔叔。
「要求低。」
-这已经够好了。
「罗兰·柯林斯用不着盲文书。」
他确实不需要‘认识’字。但保不齐,哪天得写呢?
-你能代替我写吗?
「事多的罗兰·柯林斯。」
因为眼睛,罗兰有了条捷径:他不需要等叔叔空闲的时候教(说实话,叔叔究竟认识几个字很难说)。
他只需要一本用来认字的盲文书,以及几本字数多的故事书对照描、学就行。
开工的时候到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天还没亮,这些神色匆匆,脚也匆匆的男人们沿着街移动,在罗兰身后分开,又在他面前重新汇合。有些人的嘀咕声太大,一阵阵的波浪凝聚成颗颗硕大的白色字体。
「万物之父,一个怪物…」
声音飘过。
而熟悉药铺的则能认出罗兰,三两聚在一起,讨论着老普休的哥哥:泰利斯·柯林斯究竟犯了什么罪,或他的妻子犯了什么罪,才能生下来一个瞎眼的小怪物——
男人谈天无疑会将话题引到另一個乐子上。
譬如罗兰的母亲大概是犯了女人都会有的‘毛病’,而老泰利斯·柯林斯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罗兰漂亮的脸蛋在小时候为他带来什么麻烦,譬如…
老泰利斯·柯林斯的‘恩宠’…
之类的。
具体的故事想想就能知道。
他们用这种有意思的下流玩笑消化着早上噎在食管里咽不下去的干涩粗糙的面包,从帆布裤里交换皱巴巴的烟卷点上,边扫视着罗兰那张精致的脸蛋,边晃悠悠往工厂去。
「下流的王八蛋们。」
「罗兰·柯林斯将记住他们的长相。」
-嗯。
-等到夜里,我去一个个传染他们。
「无知。」
「失明并不是传染病。」
-墙上的裂痕被填满,就不再有风能穿过去了。
「文青病会导致羊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没事。
-我有过雅姆和妮娜小姐,这还不够幸运吗?
「祝愿他们掉进炼油机里。」
-算我一个。
老柯林斯推荐的所谓‘书店’可不是什么正经书店。
一般来说,这些需要躲避巡警的黑铺子,老板都会长一副老鹰的眼睛——分辨究竟谁兜里揣着钱并准备进来买东西,谁大子儿没有,还喜欢惹麻烦。
就像眼前这个:
骨节凸起的瘦女人懒洋洋地依着窗户,时不时用通过窗帘留出的缝隙向外看。
——在罗兰停步的下一刻,他就被粗暴地轰远了。
“你再让我染上什么病!圣父在上!”
她瞪着罗兰,用手指敲了几下窗子,声音在玻璃后有些发闷。
她骂骂咧咧,听见罗兰说了‘书’,才半不情愿地裹着大衣,消失在窗子背后。
半晌,木门里探出个头,颧骨上的肉松得直往下耷拉。
“买什么。”
她警惕地盯着罗兰,又不断扫视罗兰周围。
「像个没长好的蛤蟆。」
罗兰问了一句,又在女人眼神逼视下再次退了几步,和木门拉开好大一块空隙。
他习惯了这样被对待,还在漫长的对待中总结出了一套令彼此都舒适的应对办法。
「真可悲。」
-她没什么可悲的,这种黑书店听说很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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