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看看曾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未来会来,但过去不会重演。如果能看到这世界在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不同文明,那真的是不枉此生。
今年和我在一个探方的还是去年合作过的阿赫迈德。他发掘经验丰富,曾经还在西边的沙漠里发掘过图特摩斯三世戍边的军营。我俩偶尔在工作不忙的时候聊两句天儿,也算是比较熟稔了。我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对埃及的了解也不如当地人深入,加上阿赫迈德是个很有经验的考古工作者,我就一直缠着他问问题。包括但不限于考古工作,还有风土人情等等。
阿赫迈德还和我讲过以前在军队里的事儿。他在成为考古学家之前在埃及空军服役,其中有个技能就是在沙漠里生存。我从他那儿听来了不少撒哈拉沙漠可食用小动物图鉴。
我想起来在多柱大厅沉浸式的4D小电影,就问阿赫迈德:“以前尼罗河是流经过多柱大厅么?”
“不光是多柱大厅,整个卡尔纳克神庙曾经都是尼罗河流域。”
阿赫迈德说他九十年代在卡尔纳克神庙门口发掘的时候,还能几铁锹就出水。现在早就没这黄历了,人类对自然的改造非常奏效。毕竟别说阿斯旺大坝,就连复兴大坝都修好了。
四千年前那个法老的小码头和水渠相连,连着尼罗河,运送祭品的小船在神庙里穿行。我们现在发掘的地方曾经也被尼罗河在不同时期冲刷过。在这揭开的无数层土里,混杂着多次尼罗河流经的证据。
我回忆起那令人窒息的体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因为埃及天气炎热,每天的发掘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我们一般会在驻地吃完大家轮流做的早餐再来工地。不过甭管早上吃了啥,照我们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劲儿,不到十二点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于是每天十点左右我们会在工地上吃一顿埃及特色的加餐。这顿加餐从两年前就没变过花样儿,都是大饼卷法拉法沙拉。法拉法是一种蔬菜团子一样的食物,初吃还是别有风味,但是架不住连续吃几十天。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撺掇着楼时麒从他的库存里带瓶老干妈去工地。结果埃方同事比我们更喜欢这份热辣。
楼时麒来之前在他们所里前辈的指导下装了大半箱吃的,其中最受欢迎的还不是零食和火腿肠,而是老干妈和榨菜。我自己本身是个不爱吃辣的人,但是架不住埃及这边儿菜色单一味道寡淡。所以当看到楼时麒把老干妈掏出来的时候我眼睛都要绿了。这拯救味觉的火辣女人让我们的友谊更加坚固了一些。
吃完饭我回到探方里接着刮土。
东边这个探方比较深,已经有三米多了。在发掘过程中特意留了一块石头,为的是方便上下。可哪怕如此,出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踩在石头上像只狐獴一样眺望了一圈儿,周围没中国队员,倒是有个埃及青年正推着装土的小推车路过。
我叫住了他,用仅会的阿拉伯语说:“请给我一个刷子,谢谢”。
那个阿拉伯青年听到我蹩脚的阿拉伯语,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等他把车放下去隔壁探方给我摸了个刷子过来后,我再次谢过他。青年腼腆地眨了眨眼睛,睫毛被阳光拖出了好长的阴影。
我扫完土,发现没人过来,就吭哧吭哧爬出了探坑。
西边二十六王朝的神庙遗址那里出了个祭祀品坑,大家都围过去看了。趁没人注意,我偷偷溜达到去年被我一巴掌摁出来的那个地下建筑那里绕了两圈。
这座建筑明显经过了发掘。里面的土都被清理出来,看着像个神庙的模样了。发掘痕迹一直向北朝着玛阿特神庙下延伸过去。去年我无意中发现的那还只是个神庙的外间,主体应该在玛阿特神庙下面。
据阿里说,这座神庙供奉的就是那个能让人类血液变成黄金的神明。
考古队先前在这里进行了湖样沉积的测试,玛阿特神庙东南角的墙在中王国时期应该是在尼罗河底下的。玛阿特神庙能够建在地下的建筑上主要还是因为它被埋在了厚厚的泥土之下,但是要贸然把土都揭开,一是上面的玛阿特神庙没了承重会塌陷,再一个就是要是暴露在空气中有可能会破坏建筑里面的文物和浮雕。所以考古队只挖开一个入口,准备先进去看看情况再说。要是万一法国人上个世纪曾经发掘过这座神庙,那么我们也就不用过于小心翼翼了。
在我来之前这里已经经过了几个月的发掘研究。中埃考古队初步认为那个地下的建筑应该是属于十八王朝的一个神庙,也不知道进去以后能不能见到阿里说的那个神明。
我正在这半张着口儿的神庙外探头探脑的时候,楼时麒走了过来,他把三角巾戴得跟红领巾一样。原来是为最后的发掘做前期走向测绘的。
我问:“能在没发掘的情况下把下面那座神庙的大概情况模拟出来么?”
楼时麒开始了穷嘚瑟:“你的话肯定不行,我的话就能。现在用超声波体波可以测出底下建筑的厚度信息,再加上红外成像是可以做到的。”
我哼了一声,准备回探方里继续刮土。反正现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这里马上要进行最后的发掘,我就等着到时候跟着挖进去了。
楼时麒见我要走,忙说:“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他的普通话里带着点儿软糯的感觉。
我说:“这不是给你留出舞台嘛”。
楼时麒招招手,要我过去。等我走回去以后他神秘兮兮地一指地下的神庙:“我刚来的时候就听说有人靠着一己之力让神庙重见天日,就是你吧?”原来去年我走以后关于我凭借一身正气把地弄塌了的事儿也流传了起来。
“你想不想也变成传说的主角?”我问他。
楼时麒歪了歪脑袋,防备地看着我:“我不会破坏文物的。要是你想破坏文物,我也不会包庇你的。”
我走过去,凑到他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把你推下去当成祭品可不算破坏文物。”
楼时麒想了想,点头:“也是。我不像你似的那么沉,肯定压不坏神庙的。”
这家伙想惹人烦的时候真的挺欠的。我一把扒拉开他转身就走。他还在后面说:“哎哎你不想试试嘛!”
我用一根中指终止了这场对话。
在考古队的日子单调而充实。除了身体力行地发掘,我们还有一个工作就是进行发掘记录。
我坐在玛阿特神庙边儿上,一笔一划地描绘探方群和今天新发掘的位面。我旁边的石头上有燕尾榫的痕迹,可见埃及搭建神庙的时候也用到了榫卯技术。
恰好来了片云彩。我仰起头活动颈椎,头顶飞过了几只燕子。
这种小动物是坚韧的旅行者,它们有可能是从英国飞过来越冬的,毕竟埃及的春天来得更早一些。
我们工地上除了埃及方面的考古人员,还有老技师们和帮助发掘的工人。这些老技师都来自一个叫【古夫提】的村子,欧洲人最开始来埃及的时候就是在那个村子里找的工人。后来经过培训,那整座村子就都是有经验发掘技工了,而且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埃及的工作人员在工地上大多穿着阿拉伯长袍。我很喜欢工作结束的时候那些老技工们站直身子掸一掸袍子上的土。那一抖,好像漫不经心地抖落了千载的时光。
基本上每天都有艳阳笼罩在尼罗河上。然而一旦被云彩遮住了太阳光,就会很冷。只有这时我才有身处冬天的真实感。
这天又到了正午,太阳却还藏在云彩后头。
王老师收拾好东西跟我说:“抓紧走了,领队他们下午要去机场接人,晚了他们就没时间吃饭了。”
尼罗河畔,燕子在被掀开了裹尸布的神庙遗址上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