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沈三爷将手臂做好了。那手臂的尺寸大小,是按照殷九的身材和年龄推断其骨骼长势计算得出的。三爷又调和了一种与殷九肤色相同的凝胶涂在上面,做出了皮肤的质感。从外形上看,与真正的手臂几乎没有差别。
殷九亲眼目睹了制作的整个过程,心下叹为观止。三爷告诉他,别瞧这一条手臂不起眼,里面是大有乾坤。不用说模仿人体骨骼所用的榫卯结构有多复杂,光是还原关节活动这一项,就需要齿轮传动的工艺连接上万个部件。而那些部件当中有的比米粒还小,最大的也不过比铜钱大一些,整体构造精密无俦。
沈三爷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负,因为这样的手艺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用他的话说,害怕被人抄去学去的本事都不是真本事,因此他毫不避讳地任由殷九全程观看,看不懂的地方他还给耐心解释。到后来殷九也不问了,因为实在没有几个地方是他看得懂的。
手臂做好之后,三爷演示给殷九看。原来假臂上与断肢接触的部分有若干个不起眼的小小机关,这些机关受到肌肉的压迫便可以令手臂中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从而使末端的五根手指做出抓、握、捏等复杂的动作。殷九心中暗叹,世上竟有此等能工巧匠,这鬼枢千机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他摸着残肢之下宛如新生的假臂,心中百感交集。十几年来的肢体残缺,让他心里似乎也残缺了一块。从小到大,他害怕别人的眼光长久地看向自己,也害怕一阵风突然刮过让左袖子倏地飞起来。他尤其怕映月,怕她那双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温柔眼睛。她仿佛看不见他那条断臂似的,总是能够巧妙地避开触及他伤痛的一切话题和场景。可越是这样,越是如同在提醒他:他殷九是个需要被格外关照的残缺不全的人。
三爷最后给了他一本小册子和一只手套,嘱咐他按照小册子中记载的方法去锻炼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必能够灵活地控制机关。又说,虽然这手臂足以乱真,可仔细去瞧还是能瞧出端倪,所以平日最好还是带上这副手套。
殷九谢过沈三爷,即刻便要前往聆花楼。现在他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隐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一眼能被瞧出的特征了。
此时虽已长夜将半,而聆花楼内仍是笙歌鼎沸,一派纸醉金迷。今晚的客人似乎比以往还要多一些,可是老板娘却不在店里。殷九拉住一个伙计,摆出一张酒色之徒的笑脸,问他老板娘人在何处,还不来招呼大爷。那伙计陪笑着回他说老板娘病了,已经两个月没来看生意了。病了?殷九斜眼打量着那个伙计,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突然换了张不高兴的面孔,掏出一沓银票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问:“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也治不好你们老板娘的病吗?”
聆花楼里的伙计们最疲于应对的就是财大气粗的金主们,因为老板娘交待过,这些人都是些蠢材暴发户,只要他们肯把钱乖乖留在聆花楼,就是闹得再凶,也得好好伺候着,更不能动手。
伙计好脾气地跟殷九赔了几句不是,解释说:“嗐,瞧您说的。我们老板娘是真病了,但凡有一丝力气能爬起来也不敢让大爷您久等啊。最近店里的生意都是吟盏和木犀两位姑娘在做主,大爷您要什么玩什么跟两位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殷九瞧那伙计的神色不像是撒谎,想来他提到的那两个女人在聆花楼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殷九又问她们在什么地方。那伙计冲他竖起三根手指,神情带着几分倨傲,“三楼。”他简短地说,同时眉毛一挑,省略的话是:“就是不知道您够不够资格上去。”
殷九发现,即便老板娘不在,所有的客人依旧安分守己。他们各自呆在符合身份的楼层上宴饮,丝毫不敢跨越雷池一步。殷九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可是他们自己却觉得理所应当,毕竟违规矩的代价何止千百倍地超越其收益。所以在这些人眼里,遵守聆花楼的规矩就如同遵守当朝律令一样自然而然,甚至到了无需监督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当殷九拔足往楼上走时,没有人觉得有丝毫不对劲——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殷九刚上到三楼,便听见一人在粗声大气地吼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王爷是来看你跳舞的,你就弹这么个破琴糊弄谁来?”
殷九听那人的声音浑厚深沉,中气十足。远远瞧去,又见他身型十分魁梧,猜想此人必是个力大无穷的高手。那大块头的身边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笑而不语,一看便知是那大块头的主人。他们身边围着不少统一装束的小厮,不用说,都是这公子带来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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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走过去,明白了,原来这些人是在仗势为难一个弹琴的姑娘。这姑娘生得眉目如画,姿容俊秀,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她像是没听见那大块头说话,眼见被一群来者不善的男人围着,脸上也毫无惧色,依旧拿着块细绢轻轻擦拭琴弦。她身边一个老妈妈都要急死了,点头哈腰地小声恳求道:“哎呦我的吟盏姑娘,您快跳一个吧,小王爷咱们可得罪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