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打在脸上,照清楚向武山乱糟糟的胡子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看着眼前同样风尘仆仆的老友,希望找到其中的玩笑意味。
古群回以最大最无可奈何的真诚。
向武山挫败地瞧着烛火,心跟着一跳一跳,眼里全是忽明忽暗的难以取舍。
队伍里全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吃不饱回不去大丰,不吃更是活活等死。
当初去卫国,五百个人,个个都是顶着保家卫国和荣归故里的名头北上。
如今归大丰,一百个人已是狼狈至极,怎么能再雪上加霜。
“些许漏洞的船再补补,能用都用上。等到海上,吃食去了些,人便可上好船。”
向武山咬咬牙,还是下了命令:“水一定保证充足,吃食……紧着二十日的来。”
向武山抛下退无可退的军令,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多年老友,交付信任。
“趁手的兵器不能丢,我们的人,一个也不能落下。”见古群还有些为难,向武山喝道。
“老古,我等是兵,纵是死,也绝不能死在此处!”
古群沉默着退下去,眼皮泛着青黑,脑中犹如一团乱麻。
渔船……兵?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被抽丁离开那一日。
三年又三年,阿娘都埋在坟头烂了,他还在边疆打仗。
战事一直不停,又征兵到伤了腿的阿兄家。
侄子才十四岁,送他来除了死,也只有死。
于是在军营征召一支奇怪队伍的时候,古群把自己卖给了大丰。
因为他能得到的好处很多。
有家中不再抽丁,每月一两军饷,以及……大丰再无战事。
脑海中的乱麻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取代,古群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沙滩上。
而吵闹声,在渔船附近此起彼伏。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闯到吵闹外围,听见好多人在嚷嚷。
“船不够了,我要回家!”一个年纪最小的兵抱着马脖子不肯撒手,趴在马背上有些哭声。
“村子中这么多渔船,哪里会不够。”一个大汉拽着马背上的人往下拖:“你敢动摇军心,当心军法处置!”
听到这个声音,古群的耳朵动了动,是他心腹二耗在据理力争。
小兵哭丧着脸想跑,泪水滚落在海风里:“我听见了!古将军给向将军禀报时,我就在外头打水,口口声声都是船不够了。”
小兵说得情真意切,惹得周围的人都闹哄哄的讨论起来,积压了好久的情绪变得局促不安。
一样的狼狈不堪与流浪他国,谁都想回家,海浪声拍打在每个人的疲惫上。
“二耗哥,”
小兵的声音有些颤抖。
“放我走吧,我体力差,海上我活不了的,还平白费了坐船的位置。”
“让我骑马走,活着大丰再见,死了就劳烦你帮我捎信给老爹,就说我为大丰死在边疆。”
二耗拽着小兵的手一顿,精神有些恍惚。
他跟着古群清点可用船只,最是清楚实际数量和可载人数。
小兵的话破开海风砸在他心里,理智叫嚣着应该拦下,但私心从不允许。
呼吸里全是腥咸的味道,古群有些陌生。
大丰多山,没有这样不同寻常的气息。
“让他走,”摇掉脑中的兵荒马乱,古群拨开乌泱泱的汉子走到小兵面前,心中下了决定。
“你既然听到了,那便知道将军的打算,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小兵有些愧不敢当,避开古群的视线解释道:“将军说破损的船补补还可用,等吃食消掉些,便能在船坏掉前让大家上好船。”
“那你还要走?”二耗瞪着眼看这个小兵。
“二耗哥,我想过的。”小兵抹了脸上的泪水,被搓花的脸有些滑稽。
“我不擅水,武力也差,少个人占着,大家便多些机会回到大丰。”
“亦或者,我就是贪生怕死,不想和大家同甘共苦。”
小兵勒住缰绳,没有松手的意思。
“于我而言,骑马总比坐船要胜算大些。”
古群环顾四周:“还有多少人愿意骑马离开?”
叽叽喳喳的人群沉默好一会儿,突兀地站出九个人。
古群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情绪,只吩咐二耗去拿吃食和水。
一个个拍拍肩膀,古群看着他们叮嘱:“都知道规矩吗?”
十人齐齐点头,各自交了腰间的兵器,憔悴的脸上强打起精神。
在大丰,他们是兵。
在卫国,他们是匪。
但在大丰和大疆以外的边境交界线,他们,只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古群嗫嚅着嘴,半晌,他转头看向无边无际黑色大海:“活着回去。”
——
“啾啾啾!”
扯呼拔了根草在手里,兴冲冲戳到马嘴旁边。
在马张嘴快咬住的一瞬间又收回来,整个人兴奋得要死。
看着眼前的毛发蹭亮的三匹大黑马,扯呼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比她的扯扯要炫彩许多倍。
三匹黑马见怪不怪的打了个响鼻,齐齐转身用马屁股对着扯呼。
扯呼的眼睛更兴奋了,她盯着树桩上拴得紧紧的缰绳,有些遗憾。
这么有个性的马,怎么就无家可归呢?
“驾、驾驾……”
村口传来骑马的声音,扯呼赶紧躲在树桩背后,小小的一个偷瞧十来个人骑马跑出小渔村。
等马蹄声不见,扯呼抓抓头发,和黑马四目相对。
山匪跑了,山匪又没跑。
扯呼啊哈一声,看着黑马又突然来了精神。
无论如何,报官总是没错的。
于是一匹黑马在黑夜驰骋,从另一条路往官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