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紧忙俯身拾起纸笺,若无其事夹在书册之中。抬眼扫量,便见黛玉面上腾起红晕来,若再出言打趣,怕是就要羞恼不已。
因是香菱只抿嘴浅笑,并不曾言语。黛玉正要说些旁的,身后雪雁却不曾瞧见姑娘脸色,忙道:“姑娘,那香囊莫忘了。”
黛玉原本还板着脸,此言一出顿时破功,嗔道:“偏生你多嘴!那香囊只是寻常,我寻思回头儿绣了个好的再送人。”
雪雁便劝说道:“姑娘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自然是顶好。”她知黛玉羞怯,紧忙自箱笼里翻找出来塞到香菱手中:“收好,莫让外人瞧见了。”
香菱颔首应下,黛玉板着脸道:“你既要学作诗,我总得过问你读过什么诗词没有?”
香菱将书册放在一旁桌案,香囊仔细拢进袖口,说道:“这一二年多是翻阅俭四爷的书册,偶尔也买过两本。多是读陆放翁、老杜、李青莲、陶渊明的,余下都是间杂着匆匆看过罢了。”
黛玉笑道:“这倒是省事儿了,你先读王摩诘,再将应,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傅姨娘,或者再来见我,我讲与伱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册,想着这会子还早,干脆便诸事不顾,当下便翻阅起来。黛玉看在眼里,对香菱又高看了几分。
俭四哥身边儿几个丫鬟,黛玉独喜晴雯与香菱,对那伶俐的红玉倒是不怎么亲近得起来。
香菱细细研读,遇到果然有不懂的地方,赶忙便寻了黛玉讨教。这一看一教,不觉便日头偏西,眼见到了申时。
直到老太太跟前儿的大丫鬟来请,黛玉与香菱方才恍然,不查间竟过了一、二个时辰。
随即赶忙略略拾掇了,披了外氅往前头大花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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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与三春、宝钗说过好半晌话,鸳鸯便来报,说是政老爷回府了,正要见李惟俭。李惟俭当即去到外书房,陪着贾政说了好半晌话。
如今情势不同,李惟俭二等伯在身,又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论怎么论都在贾政之上。因是贾政决口不提朝政,只与众清客清谈。政老爷心下别扭,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前回不曾邀得李惟俭,贾政可是被侍郎穿了好些时日的小鞋,便是如今也不算顺遂。可政老爷脾性倔强,又极好脸面,越是如此,便越硬挺着不肯请李惟俭在中间转圜。
待到元春封妃,政老爷方才松了口气,那侍郎好歹是不再针对他了,却也决计不肯将差事交与贾政处置。这般倒是对了政老爷的心思,左右他也无心任事,莫不如便如此闲散下来。
待临近申时,仆役来报酒宴备在了花厅,贾政便让李惟俭先行一步。李惟俭告退而去,待出得外书房,本要自宝玉外书房的小门入内宅,如此穿行一阵儿便径直到得贾母院儿。
不想角门处停着一個人影儿,眼见李惟俭往小门儿而去,那人影儿顿时压低声音招呼道:“俭四爷,还请这边儿来。”
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定睛观量,才发现此人竟是王熙凤身边儿的平儿。眼见其面上急切,心下暗忖,这定然是有事儿来寻自己。因是李惟俭转向仪门旁的角门,二人一先一后行了到向南大厅前方才问道:“平儿姑娘寻我有事儿?”
平儿刻下穿着银底儿湖蓝云头竹叶纹样镶领撒花缎面对襟窄袖披风,内里是鱼肚白对眉立领袄子,下身配着墨绿缎子马面裙。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和善之中,又透着嫽俏娇娆。
平儿四下观量,紧忙道:“方才大老爷打发人来寻四爷,得知四爷去了老爷处方才罢休。二奶奶料想必是为了那暖棚营生一事……还请俭四爷替二奶奶遮掩一二,如今公中匮乏,大老爷也不知从何处扫听了,听闻二奶奶那营生极赚钱,便吵着要收回公中。”
李惟俭眨眨眼,心道这倒是极附和贾赦的性子,他自己得不着好儿,那旁人也别想好,典型的损人不利己啊。他故作纳罕道:“收回公中?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与我合股的是二嫂子,与公中何干?再说如今掌家的是太太……太太总不会答应这等荒唐事儿吧?”
平儿面上分外为难,几番欲言又止。
李惟俭愈发讶异,道:“太太竟然允了?”
平儿只道:“许是太太也没法子了,方才叫了二奶奶,打听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呢。二奶奶气得哭了一场,又打发我来求四爷,待会子若有人过问,求四爷只说那股子是九一分成,事后二奶奶……”
李惟俭赶忙摆手,说道:“放心,不过略略遮掩,大老爷、太太总不会来催逼我。”
平儿顿时长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四爷先走一步,我还得寻二奶奶回话儿呢。”
李惟俭颔首,转身不紧不慢行去。他方才之所以止住平儿话头儿,盖因他早早儿的立下了君子人设。君子啊,又怎能挟恩图报?
事后王熙凤如何感念,李惟俭不在意,倘若能多照拂大姐姐就好了。嗯,经此一事,王熙凤与自己利益捆绑愈深,倒是可以略略透露自己与黛玉之事了。如此,有王熙凤这等管家媳妇照应着,林妹妹总会过得松快些。
转念一想,荣国府起园子大抵抛费了三十万两出头儿,单是黛玉带来的林家家产便有十一、二万之多,按说怎么都够了,那贾家为何还如此急切的找寻进项填补?
是了,园子虽起来了,可过后儿还须得迎元春省亲,这怕是又要个五七八万的银子。寻常人家尚可量力而行,贾家这等勋贵讲究虎死不倒威,最是看中脸面,宁可掏空了家底儿也要将省亲一事办得体面了。
按平儿说法,公中银子留存不多,此时已然入冬,再没旁的进项,可不就得四下算计吗?
又暗自思忖,荣国府如此,那前番宁国府为了秦氏发丧,只怕也没少抛费。贾珍此人虽在内荒唐、蛮横,在外却好歹算是经过事儿的,不好糊弄。若想谋算宁国府,贾珍不是个好对象,倒是可以将心思放在贾蓉身上。
不提李惟俭一路思忖而去,却说平儿辞别李惟俭,转头儿守在穿堂左近候着二奶奶王熙凤。
过得半晌,便听环佩叮当,棉帘掀开,闪身出来的果然是王熙凤。王熙凤这会子眼睛还红着,一眼瞥见平儿,顿时心下紧张起来,眉头不禁暗蹙。
平儿见丫鬟、婆子随行,自是不好多嘴,当即重重颔首,王熙凤这才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
这丫鬟、婆子都是王熙凤训出来的,其前行两步略略回首,丫鬟、婆子便知二奶奶与平儿有话要说,当即慢行几步,远远缀在后头。
王熙凤扯了平儿衣袖,紧忙问道:“见着俭兄弟了?”
平儿点头连连:“见着了,都跟俭四爷商量好了。”
王熙凤不由得又舒了口气,说道:“又欠了俭兄弟一回,怕是摆几回酒也还不回去了。”
平儿便道:“俭四爷仗义,既然与二奶奶交好,便不会在意些许小事儿。”
王熙凤腻哼一声道:“小事儿?五成股子,每年少说二万两银子,哪里就是小事儿了?”顿了顿,又丧气道:“哎,与我而言是天大的事儿,放在俭兄弟面前,还真真儿是小事一桩。往后大嫂子、二姑娘那头儿,你勤走动些,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先送过去,过后儿回我一声儿就是了。”
平儿应下,随行王熙凤左右,问道:“奶奶,方才太太如何说的?”
“哼,还能如何说?”寻常劝说,不过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王夫人没理,便只能晓之以情。
王熙凤道:“太太打得好算盘,说我那股子先收回公中,算是借的,过个三、五年家中缓过来再算了利息还我。那利息才几个银钱?”
平儿也恼道:“太太这般实在没理!”
王熙凤冷笑道:“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姨妈还想着出一笔钱,连俭兄弟那股子也买下来。哈,真真儿是好算计。眼看入冬,这果蔬就要上市赚银子,她便巴巴儿想着要来摘桃子,莫非这天下间的好事儿都是她的不成?”
这话平儿倒是不好接茬了,虽说凤姐儿明面儿上是在数落薛姨妈,可谁不知是在暗讽王夫人?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可王熙凤到底与薛姨妈、太太不是王家一房的。凤姐儿这一脉乃是大房,其父王子肫以爵入朝,太上时曾为阁臣。待今上御极,王子腾趁势而起,王子肫方才隐退,如今便居停在金陵。
此举自然有为王子腾让路之意,否则有王子肫在,王子腾哪里会平步青云,眼看就要权倾天下?是以别看王子腾如今这般风光,莫忘了当初支撑王家的可是王子肫。
凤姐儿的底气,可不止是别房叔父王子腾与王夫人,其父本身就是其最大的底气。
早前念着好歹是姑姑,又时常被王夫人皮友诶,凤姐儿自是事事顺着王夫人之意。如今早早被李惟俭点醒,心下间隙早生,王熙凤又如何肯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凭什么?
就凭王夫人膝下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
心下气闷,又因哄骗过了王夫人而略略得意,凤姐儿一时间走路带风。平儿紧忙追了两步,低声道:“那方才,太太那儿——”
凤姐儿道:“我只说就一成股子,她若不要脸面,尽管拿去就是了。”
平儿便劝解道:“奶奶也莫生气了,料想太太也不会为那一成股子就舍了脸面。”
“呵。”冷笑一声,王熙凤别无言语,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而行,转眼过了荣庆堂。
她略略顿足,仔细擦拭了眼圈儿,扭头看向平儿:“我瞧着像是红过眼儿?”
平儿紧忙自袖笼寻出脂粉,仔细为王熙凤擦拭遮掩了,这才退后道:“如今好了。”
王熙凤展颜一笑:“走,今儿可是给俭兄弟接风洗尘,可不好让人久等了。”
进得花厅里,转眼王熙凤又是那个笑语晏晏,泼辣又不失周到的凤辣子。
大花厅里,依旧屏风隔开,男女分列两席。凤姐儿笑盈盈迎来送往,不片刻东府人等,贾珍、贾蓉,连尤氏也都来了。
虽说是为李惟俭接风洗尘,可园子落成,省亲定下,众人未免有酬功之意。因是酒宴上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因着辈分,贾珍挨了李惟俭落座,二人说起青海战事,那贾珍倒是略有几分见底。李惟俭奉承几句,却见贾珍面容好似酒色过度,不像是谋划了藏匿废太子遗孤的情形。
若不是贾珍,说不得就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贾敬了。他面上不动声色,酒到杯干,暗地里思忖道:谁叫你摊上贾敬这个爹呢?父债子偿,既然恶了圣人,那就合该你倒霉!
那大老爷频频往李惟俭身上观量,好不容易得了契机,连忙问道:“贤侄,你那暖棚营生如今可是愈发赚钱啦。前回撞见缮国公家中人等,一个个怒目而视,哈哈,缮国公家那暖棚营生,就差被贤侄挤兑黄了!”
李惟俭笑道:“还有此事?这等事宜,晚辈都是交给秋芳、红玉去打理,并不怎么过问。”
大老爷啧啧有声,心下愈发嫉妒。十几万银子的营生,每岁单单出息就得个三五万吧?如此日进斗金的营生,落在俭哥儿这儿竟然瞧不上眼……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啊。
大老爷忙道:“是了,俭哥儿贵人事忙,理会不过来也是有的。只是,我听闻那营生是俭哥儿与琏儿媳妇合股办起来的?俭哥儿占了多少股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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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贾琏也不知王熙凤占了五成股子,因是笑道:“父亲,儿子一早儿就与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