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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湘云便将要请客之事说了,又说了宝钗建议摆螃蟹宴之事。
王熙凤听罢心下顿时鄙夷不已!心下暗忖,自己这个表妹果然眼皮子浅,这螃蟹又算得了什么?若只是小姐妹之间小酌,倒是能用来佐餐。可正儿八经的请客,哪儿有专门请人吃螃蟹的?
因着薛家母女与王夫人走的极近,王熙凤本就对宝钗瞧不上眼儿,又顺着贾母的意思素日里多有暗中刁难。
而面前的湘云自是不同,出身保龄侯府,自小瞧着长起来的,又与俭兄弟缔结良缘,怎么算都比宝钗那头儿亲近。
因是王熙凤思量着笑道:“这请客是好事儿,只是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螃蟹一物又属寒凉,只怕老太太吃了也吃不好。”顿了顿,又道:“再者,那净手用的绿豆面,吃螃蟹用的蟹八件,佐餐的绍兴老酒可曾预备了?没这几样,莫说是老太太,只怕姑娘们吃着也不痛快呢。”
湘云眨眨眼,合掌道:“无怪昨儿琴丫头说此事不妥,原是应在此处了!”
“琴丫头?这里怎么还有琴丫头的事儿?”
湘云便又将昨儿夜里宝琴来过之事说了,当中掩去银票,只说李惟俭将一应食材,甚至厨子都预备好了。
王熙凤听了,探手掐了下湘云的脸蛋儿,笑道:“我就说有福之人不用愁,你看看,你自己个儿还不曾想着,人家就替你想着了。这来日若是过了门儿,说不得就掉进蜜罐儿了。”
湘云嘿然,说道:“凤姐姐既也说不妥,那就请凤姐姐帮我一遭。”
王熙凤颔首应下:“这有何难,你打发人去伯府问问都有什么,回头儿咱们一并拟个餐谱就是了。”
映雪自告奋勇,紧忙往隔壁而去。好半晌回返,递过了一张红玉拟定的食材单子。
王熙凤扫量一眼,顿时赞道:“瞧瞧,我就说红玉是个周到的。这里头山珍海味,荤素齐全,连点心都预备下了,如此咱们也省了事儿了。”
当下湘云与王熙凤须臾便拟定了菜谱,开宴用的是福建乌龙茶,四干果为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四蜜饯为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密杏;四点心为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盏、鸳鸯卷。
前菜四品:虾籽冬笋、五丝洋粉、五香鳜鱼、陈皮牛肉。
膳汤一品:罐煨山鸡丝燕窝。
正菜十品:原壳鲜鲍鱼、烧鹧鸪、芜爆散丹、鸡丝豆苗、珍珠鱼丸、猴头蘑扒鱼翅、素炒鳝丝、腰果鹿丁、扒鱼肚卷、葱爆海参。
另有烤品两位:坑烤黄羊腿、挂炉鸭子。
配上品菊花白。
略略点算,除去自伯府拿来的食材,余下的竟也要八十两上下!湘云暗忖,若都自己采买,岂非这一顿饭就要一二百的银钱?小姑娘顿时咋舌不已。
王熙凤瞧在眼中,笑着说道:“俭兄弟赚得金山银海,云丫头便是见天这般铺张,只怕到老也败不光。左右就这一回,若办得寒酸了,莫说云丫头面上不好看,只怕俭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呢。”
湘云闻言便笑着用力颔首道:“凤姐姐说的是,要么不办,要办就办得体面些。”
王熙凤又问:“那螃蟹怕是过会子就送来,云丫头要如何处置?”
湘云大气一挥手:“赏给下人就好,左右没几个银钱。”
当下酒宴操办起来,映雪去东面知会了一声儿,不片刻便有婆子抬了食材来,又有个三十来岁的厨子领着两个帮闲到了大观园小厨房,随即叮叮当当操办起来。
湘云想着宝钗总是一片好心,事有变故,总要去知会一声儿。因是自凤姐儿院儿离开,便寻去了蘅芜苑。
到得内中,与宝钗言说了此事,待听闻‘螃蟹性寒’,宝姐姐顿时恍然,说道:“是了,此事是我想差了。”
湘云就笑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总归是宝姐姐一片好心。”
宝钗忙问:“既如此,我这就叫人将那螃蟹退了。”
湘云摇头道:“无妨,那螃蟹抬进来分发下去就是了。酒宴之事我与凤姐姐商议过,这会子正操办着呢。”说着又将菜谱递给宝钗,道:“宝姐姐瞧瞧,这菜单子可还算妥帖?”
宝钗接过,扫量一样便咋舌不已。旁的且不说,那黄羊、海参可是价值不菲,且湘云说过此番要大办,非但是老太太、太太与姑娘们,便是各处的丫鬟也一并招待了,如此,这一顿岂非要吃进去二百两?
当下宝钗便道:“云丫头哪儿来那般多银钱?”
却见湘云笑道:“俭四哥昨儿夜里打发琴丫头说,伯府里有的是食材,说是北山三十三姓头领家中的子弟来送礼,此番正好儿用上。余下的,也不值多少银钱。”
眼见湘云浑不在意,宝钗心下顿时恍然,敢情是湘云得了李惟俭援手……心下涟漪略起,又紧忙压下。
宝姐姐笑道:“这菜单子最是妥帖不过,先前是我想差了,云丫头哪里缺钱了?说不得来日这天下间没几人比你有钱呢。”
湘云便憨笑着,歪着头得意不已。
自蘅芜苑出来,湘云便亲自去请贾母。
这会子还不到辰时,贾母听湘云说了,顿时笑道:“你既有兴头,须要扰你这雅兴才是。”
至午,果然贾母带了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
贾母因问:“哪一处好?”
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
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
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
贾母喜得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凤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就说凤哥儿凡事想得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她们姊妹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此时湘云也道:“姑祖母,那亭子老朽,后来二叔又起了个枕霞阁,足足三层呢。”
湘云此前便总去枕霞阁耍顽,因是当日自称‘枕霞旧友’。
贾母连连颔首,凤姐又道:“史大妹妹请客,总要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没准一高兴多吃些呢。”
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样说她,明儿越发无礼了。”
贾母笑道:“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她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不消凤姐吩咐,便有丫鬟摆桌奉茶。
贾母瞥了两眼,眼见几个丫鬟实在眼生,忙问:“这几个瞧着眼生得紧,家中何时又来小丫鬟了?”
王熙凤就笑道:“老祖宗,这可不是咱家的丫鬟。云丫头请客,又哪里用得着咱们家张罗?”
贾母眨眨眼,这才恍然:“敢情是打俭哥儿那边厢借来的?我说怎地瞧着眼生。”
刻下内中摆了三席,上面一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黛玉;东边一桌: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凤姐观量一眼,却见宝钗端端正正坐在了上面一桌,偏生请客的湘云却去了东边一桌……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若换做往日凤姐必不肯多言,如今却是不同,俭兄弟早已与湘云下了小聘,此时不维护一二,来日说不得便被湘云挑了理。
因是当下就朝着湘云招手:“云丫头快来,你这请客的主人家,怎地跑去了旁处?老太太还等着与你说话儿呢。”
贾母赶忙道:“就是就是,眼瞅着云丫头自己跑了,我还道她还要张罗呢。”
湘云行过来就道:“我瞧着这一桌也没位置了……”
话音落下,便见贾母与王熙凤一并看向宝钗。宝钗心下一凛,强笑道:“云丫头不如坐我这儿,正好我要寻探丫头说说话儿呢。”
说着,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往东面一桌儿而去。
湘云却不管那么多,嘴里道了谢,乐滋滋落座,与贾母说起顽笑话来。
须臾光景,四干果、四蜜饯、四点心送上。又有福建乌龙茶佐之。娘儿几个说说笑笑,不过略略用了些,待听闻菜得了,便命人撤下。
那干果、蜜饯、点心一并赏给了随行的丫头们,喜得一众小丫鬟雀跃不已。
过得半晌,先上前菜,贾母等人看着只是寻常,也不曾在意。待正菜上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扫量一眼,顿时心下各自思量。
贾母自是连连颔首,贾家早些年正风光时,哪次席面不是这般?如今已见颓势,只逢年过节方才会如此大办;
邢夫人略略估量,这几桌都是一模一样的,算算岂非要小二百两银子?湘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儿来的这般多银钱?不问自知,定是得了李惟俭援手。心下暗暗可惜,可惜了二姑娘与俭哥儿;
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心下自是艳羡不已。奈何贾家子弟并无生发之能,如今只好守着祖业度日;
薛姨妈也曾见识过这等席面,暗自咋舌之余,禁不住说道:“云丫头这一遭太过抛费了,自家人关起门来请客,哪里用得着这般铺张?”
湘云这会子挽着贾母的胳膊笑而不语,贾母就道:“不过是一些吃食,早年也是寻常。”说着又拍了拍湘云的手,笑道:“再者说了,如今云丫头可是大户呢。”
薛姨妈顿时讪讪不语。
王熙凤就笑道:“还有两道烤品,老太太须得慢些吃,不然可错过了好东西呢。”
“还有烤品?”略略盘算,贾母也变了颜色:“这是御宴规矩啊,莫非今儿请了御厨来?”
王熙凤道:“好叫老太太知道,云丫头今儿可是将俭兄弟家中那前明御厨传人给请了过来,这酒宴可不就是御宴规矩?”
贾母颔首连连,又搂了湘云道:“我先前还替你操着心,却不曾想你有这般运道。那俭哥儿是个好的,往后过了门须得好生过日子。”
凤姐又笑道:“今儿一早我就说了,云丫头这是‘有福之人不用求’。”
贾母笑道:“可不就是?云丫头真真儿是有福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