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的停车场是乱得不能再乱,网约车、超跑、新能源,横七竖八地摆放在临时划出来的停车区里。相较一百年前满地儿跑的“万国汽车博览会”,本土的车子,这回儿是真显出面儿来了。
搁四十年前就开上BJ212老吉普子的大院儿京爷,来这儿也得攒个大拇哥儿。
停下车,拖儿带女的司机师傅们都且散开了,几家子齐刷刷穿上一水儿只能在短剧里看到的无尾燕尾服与黑色露背长裙,莺莺燕燕地站在霓虹下。活生生把魔都的红毯踩成了戛纳。
男男女女,此刻都举着荧光棒,围聚在魔都歌剧院的门口。每个人都抱着热切的笑容,抢着与刚结束演出的塞浦路斯交响乐团合影。
谁都没注意那片停车区里,又静静地开进了一辆黑色的网约车。车子规规矩矩地在线里停好了之后,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他的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原本坦诚而见谁都笑的脸,被一阵严肃的表情所取代了。那乐呵呵的鸟窝脑袋和著名的天生卷发,此刻倒是打理的整整齐齐。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只是看着估算,二十大几或三十小几。
能说明一点儿来路的是眼神,他的样儿不算大,但眼睛偶尔流露出的光芒和翻涌的沉思,能说他的实际年纪不小了。
“哟,老张,你也来啦。”旁边一直蹲着的,举着杯菊花茶的老司机率先开了腔,“今儿真是破天荒了,你不是从来不往这儿来的么?”
“让让,劳驾,”被称作老张的人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便径直走了过去,找了片儿干净的地儿,往茶杯盖儿旁坐了下来,“没法儿,今儿单子都往这儿跑了。人民路呆了半个小时,啥都没捎上。这不系统给我指这儿来了。”
“嗨,你也忒固执了。”另一个北方口音的司机,看起来是刚送完客,也得往端着茶水的老司机这里钻,“说了得听平台的,大数据!您知道么,这玩意儿赚钱精准!指哪儿打哪儿,都出来混日子了,还按自己的性子来挑方向,能拉着客么?”
“哟,这话可局气,那您今儿拉了多少?”
“五张!”北方汉子一伸手,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儿,“够我晚上加两个菜了!”
场地里洋溢出一股嬉笑的气息。
老张看了看狡黠而直率的北方汉子的那张脸,也不由得笑了笑:“体面人儿,有道理。”
“啥有道理啊,伯伦呐,来一杯先,”举着茶杯的老头儿给老张倒了一杯菊花茶,“老哥几个是替你上心才劝你。出来跑车搞钱第一位。这地儿可没人在乎咱怎么想的,你不一样,是个读书人,暂且落在这个落凤坡里,总得飞走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魔都出车哪儿都能跑,别老挑三拣四。”
“您老说的是,我听您的。”老张又接过了一杯,“我少喝点儿,不然一会儿可得折腾。”
“哟,转性儿啦,伯伦哥,今儿不来杯皮爷?厕所不够用了?”
“想啥呢,一杯顶一天饭钱,”老张笑了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打趣了。
“别废话,人是真文化人,伯伦啊,你这辅导我小孙子学习,可得感谢你了。今儿人考上啦,985。感谢函昨儿就送你屋去了,你人不在,我给塞进去了。咋你没回家啊?”
“没呢,谢谢您,您那孩子够本事,自己有出息。不算我什么功。昨儿整晚跑车去了。”
“嗨,还谦虚啥!我家那孙子可说了,说你说话那么绕,底子全是什么,老,老白话,几个用法都是他课本里找到的。还说是鲁迅那时候的用法。现在没人这么说了。还说你那个外语好,历史也好,他那啥玩意儿世界史,都你给辅导的?”
“是啊,愣个孔乙己是伐?”有本地人笑得“噗”了出来,但听着不是恶意的。
都是出车圈的老哥了,老相识间够地道。
“啥孔乙己啊,不会说话可别瞎说啊。你家没孩子,别耽误人有孙子的找老张开小灶。”倒是举着茶杯儿的老头儿生气了。
“您老别生气,”接过了杯子的老张一饮而尽,“您孙孙那是个小苗子,能往上考挺好。明儿我提酒给您回礼去。”
“别,酒不收了,你人得来啊,谢师宴少不了你一份儿。”
大家又哄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剧院外,飘荡过形形色色的人脸:音乐系学生、草根、网红、携着孩子的父母的比心。十月大日子,孩子们头上扎了个小髻。谁都赶着在喜庆的电子屏下头,攒出个合影。
有的客人从车子里下来便着急忙慌地打开了直播,对着阿B或某音的粉丝比了个心,然后急急忙忙向剧院冲去。
“不是,咱这听惯了莱纳四重奏与海涅的魔都老爷,能轰动成这样,不怕港圈和京爷笑话么?”
目击着穿着各色礼服的大长腿网红们,黑咕隆咚屁颠屁颠儿地往剧院方向跑。停好车的司机师傅端着不锈钢茶杯哼着冷冷的调儿,也加入了龙门阵。
“嗨,瞧您说的,今儿咱可不怕,来的团可稀罕了!”
没想到,在网约车司机里也有爱听古典乐的人中龙凤,一辆黄车司机,花白头发的人儿了,平时没事儿就爱哼个歌,打个拍子啥的,主动接上了话:“你们可不知道,八十年代,帕瓦罗蒂来帝都,那时候我在体育馆的饭馆打工,一张门票,八百块,抵工人两个月工资!”
“嚯,您老原来还是个老乐迷,”人群立即就有人捧起哏来,“这资历,老黄牛了吧?”
大家发出了捧腹的哄笑。
花白头发的司机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接住话:“瞧你说的,咱工人阶级的票子,能让资本主义的黄牛赚了么?搁多少年前,这都得叫投机倒把!都是现票!我且记得当年来唱一嗓子‘我的太阳’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大大小小的团都来过了。惟独这塞浦路斯,一等一的有面儿,是一直没来啊。”
从不列颠一水儿分出来的塞浦路斯,在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纭世界中,确实一直安静得出奇。久负盛名的塞浦路斯交响乐团,至多只在周边演出,鲜少走向亚洲。
“多大面儿啊,给钱都不来。看不起谁呢?现在咱可不比当年了,爱来来不来滚。”有人颇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说啥呢,我的青天大老爷。人家从71年就开始递交申请向来表演了。来不了!据说是什么医院骑士团的禁令!马耳他的海警封锁了航线,隔七年才能开放一次。人来一趟不容易,可不能说人不仗义!
这不,乐团来了之后,就给魔都的听众贡献了台超水准的演出。别的不说,这趟直接把保留曲目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给搬来了。”
“托,托啥来着?”有的人不由得悄悄拉一下旁边人的袖子。
“少说话,还嫌不够现眼呐。啥曲子,就你天天玩儿那个恶魔城啊。”
人群中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惊叹声,嗨,果然还是大家凑一块儿摆龙门热闹。
“这还是个大团?”
“开玩笑呢?塞浦路斯的版本号称能将巴赫本人从莱比锡的墓地里弹出来!”
一说到能把自己显出来的领域,老司机可是唾沫星儿和激情一起迸出来了,“同样是管风琴,欧洲的爱乐乐团可劲儿拾掇那管风琴,但塞浦路斯交响乐团硬是加了个小提琴的音部进去。号称‘张伯伦音部’。听不懂啊?没事儿,您就记着,这曲子听着就跟人英镑上那根‘张伯伦线’一般,富贵逼人,就行喽!”
“哦——”所有人都发出了满意的呼声,“张伯伦!老张啊,你出息了,瞧瞧,这比喻多尊贵!”
老张搓了搓手,还真不好意思上了。瞅瞅,多不局气!
“首席小提琴手阿格莱亚,不世出的大美人儿!硬是顶着美惠三女神的名字,在欧洲音乐界拉出了一片天。尤其是这首里的‘张伯伦音部’。由她琴弓里拉出的调儿,正跟闹鬼的歌剧院下本来了一袭红裙,你以为阴森恐怖,实际欢快悲悯!
没人知道这姐们的来历。只是有坚持几十年如一日去听演出的老头老奶奶们,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现在的这个首席,水平和长相都和几十年前蜚声欧洲的前首席卡门一个样儿!”
一说到有美人儿,老哥们眼全开始放光了。惟独叫老张的那司机一脸好不尴尬。
幸好没人看他的表情。
“电视台直播的时候,别的不说,音乐电台那乐迷哥们就乐癫痫了。好大阵仗,恍惚间赶上魔都第一次转播美帝的拳击比赛。咱这么多年听不上这只曲子,还不就因为演出场地的管风琴不够大?”老乐迷还真摆上谱了。
“是啊,托赖咱家经济发展的福。几十年来各大城市的剧院终于也吃上细糠了。那高大气派的风琴,嚯,好家伙,亚洲最大!”大伙儿纷纷议论道。
有老哥嫌听得不过瘾,直接回车里把收音机给扭开了:
“塞浦路斯交响乐团终于来啦!今晚本地的乐迷有福了!就是签约的时候剧院的负责人有点儿懵,明明是咱自己去请的,塞浦路斯的经理却一脸激动地搓着手说:‘Atlast!Finally!’咱签约的人还问说:经理您没,没事儿吧?谁求谁呢这是?”
车里传来了电台主持人欢快讲段子的声音。
没事儿!我亲爱的读者们,虽然您没能赶上现场的表现。但只消闭眼想象一下:只有布尔加科夫笔下魔王沃兰德在莫斯科的表演,才能取得这样的轰动!
节选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柏辽兹《幻想交响曲》,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嚯!曲曲经典!尤其是《欢乐女神颂》响起时,歌剧院的顶儿都快被“Bravo!”的惊叹掀翻了。
在外头的大伙儿可看不到剧院里头,首席阿格莱亚已经抛下了那祖辈相传的阿玛蒂小提琴,站在了众人之间。一开嗓,便让人觉得她嗓眼儿里流淌出的简直不是人声,是水晶、是琉璃、是瑰丽而无边的玫瑰蜜露!顺着毛孔儿就钻进了听众老爷的呼吸和眨眼里去。
OFreunde,nichtdieseTne!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
Sondernlatunsangenehmereanstimmen,还是让我们的歌声
undfreudenvollere.汇合成欢乐的合唱吧!
Freude!Freude!欢乐!欢乐!
Freude,schnerGtterfunken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TochterausElysium,灿烂光芒照大地!
Wirbetretenfeuertrunken,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Himmlische,deinHeiligtum!来到你的圣殿里!
DeineZauberbindenwieder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WasdieModestrengget消除一切分歧,
AlleMenschenwerdenBrüder,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WodeinsanfterFlügelweilt.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全场的听众唱出了泪,台上的乐团也隐隐溢出了泪花。一切恰如久别重逢的老友,在金色大厅中回荡。而似乎是到了饭点儿,才有这样的器官。在地图上,以歌剧院为中心,路灯、街景、雕塑、霓虹,光线带着快乐的气息,从黑夜临近的魔都里,无限延展开去。整座城市都亮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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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魔都,像极卓别林留给乌那的半首诗:
“世界就像是个巨大的马戏团,它让你兴奋,却让我惶恐。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听得在外头吹夜风的司机师傅们也是热血澎湃,纷纷接上了刚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