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在上!这绝非某个身怀绝技的网约车老铁与附身女鬼的芳华往事,也不是离国去家的野酋与他那可敬叛党的陈年旧账。想想米兰·昆德拉笔下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吧!想想回忆重演如昨日。
这是段横跨了两百四十年的恩怨情仇。无数英勇的灵魂曾卷入到阴影中的搏杀,然后黯然离场;它起初只是一个神的恶作剧,落入人间后却变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战火纷飞。当易北河的炮弹与机枪向比尔金老爷子展示何为地狱,而芥子气将一名落榜的奥地利落榜生熏出对英国无边的仇恨时,张伯伦筋疲力尽地结束了他对神的无名抗争。
他当然记得那句充满嘲讽的结语:
“倘若整个宇宙都在坚定不移地走向死亡,明天您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行善?”
现在,这个小小不言的故事终章已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郊外奏响,正如搅动了整个南欧战局的凯撒·布吉亚,最终死在一场无人在意的夜间小战一般,一个曾经贯穿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与辞世的无名之人,即将结束百年的逃亡,并埋骨在魔都的三寸混凝土之下。
然而这一切的起点呢?
各位读者老爷!当一个背负如此沉重负担的人蹒跚地走到人生的尽头,还请让我们暂且抬起放大镜,去回顾那传奇的起源。毕竟,作为一个年幼时便交换到英国三大魔法名门之一的亨德尔魔法学院进修的小道士,张伯伦将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两百二十年里,他的冒险竟然如此荡气回肠。
当底西福涅所见的那个威尔特·张伯伦,在自己的办公室写下“执行家法”的字条的时候,他的柯尔特左轮正在上膛,圣乔治大教堂的钟声已经敲了两次,整座城市欢呼雀跃,为维多利亚王后今晚安排的祭典欢腾。
张伯伦的头上带着骇人听闻的枪伤。一发子弹从下巴射入,掀开了半个头盖骨,然后直飞入了天花板。只给他留下了一点油腻腻的大脑皮层,还挂在脑壳上。
是的,当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半个死人。头上的枪伤来自三十分钟前的一场帮派火并。晚餐开始时,想要谋权篡位的叛徒与清理门户的首领几乎同归于尽,叛徒吃了枪子,尸体被抬出了餐厅。脑浆和血液即将溅满一墙,其他的残肢被淋上煤油付之一炬。
而首领则误服了毒药。因乌头草的毒性,直接陷入了癫痫与幻觉,无差别地射杀了在场的所有人。
留给这场火并的唯一纪念,只有一颗撞进墙壁后被挤扁了的铅头子弹。
是了,十九世纪已然来临,无处不在的机械与齿轮以其至高无上的意志,将公正的死亡赐予每一个生灵。即便是从英伦三大魔法学院之一的亨德尔逃出来的巫师也一样,每颗脑袋都被子弹平等地开了光。
一个魔法即神权的时代,在机械的崛起面前,彻底过气了。
而逃过亨德尔屠杀夜的法师和术士,为了避开王室与教会的搜捕,不得不藏身于王法不可触及的伦敦街头帮派里。
今夜,现场只剩下了脑袋被击穿的张伯伦还喘着气儿,一种来自神秘东方的赶尸法暂时吊住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就好像是慈悲的守墓人心情大好,同意留在他人间多玩一会儿似的。
张伯伦此刻坐在自己简朴的办公室里,屏息凝神地将三楼找回的脑组织碎片,放进了桌上一个由树脂凝固定型而成的人脑模具里。只是仔细刮下来的神经元细胞似乎受到了镊子和锉刀的强烈刺激,疯狂地释出生物电信号。
而那些尘封于神经元内的记忆,蓦然地释放出来,便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张伯伦眼前闪回。
他在做什么?
在摆弄自己的魂器,很快这些魂器里的记忆就要交给另一个自己,一个会吞噬掉他的肉体和记忆的人,依靠吃掉他而获得名字与外表。
魂器就是他被打碎的大脑皮层。
眼下要命的是这一块皮层完全涵盖了布洛卡区与镜像神经元细胞,如果探针下得太用力,戳破了哪个地方,可能以后他都没法儿再学会说话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口正站着一个焦急的女人,想要打开房门进屋。即便焦急无法遮掩她口音的高雅与悦耳,但这份关心已经确确实实地传达到了威尔逊的耳里了。
“威尔逊,你还好么?”
“咳,卡门老师,我,我还好。”张伯伦没有打开门,时间对他而言已比金子更加珍贵了。
“求你了,开门,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我听见咳嗽声了,我知道你在咳血。”
“咳,老师,我没事,现在时间很宝贵,我撑不了多久。但我的生命与你想象得不一样。一会儿会有一个比我更强大的人来接手我的一切,名字、肉体、记忆、还有决心。我会离开,但张伯伦永存。他不单纯是代替我,他就是我。今晚的家法一定要执行,否则,咳,所有的人都有危险。”
“威尔逊,我不能——”
“老师,你可以。不是你不能离开我们,是我们不能离开你。那是什么动静?”
此刻楼下传来了“砰砰砰”地敲门声,敲门的速度并不快,但力气很大。
“天,是苏格兰场的巡警,他们应该是听到枪声来巡查的。怎么办?”
“咳,老师,冷静,听我说,您现在身上的布料太少了,不能自己下去开门,否则会被当成妓女带走的,咳咳,首领的品位,呵,害死人。”
“威尔逊,别说话了,求求你开门吧。”
“不,不行,老师。我,我把名片,从门下面塞给你,你,你拿去放在刚刚被枪击,咳,的那个,无辜的克里奥尔女仆身上。我,我还能短时间操纵,咳,她的尸体,去应门。然后您把,咳,名片烧掉就行。我,我快死了,但我还可以用,咳,‘替死’法,和她换命。把她的致命走,还给她,咳,一条命。”
“威尔逊!”
“我不会死,咳,老师,她不该死,一命换一命吧,不,不亏。”
张伯伦将名片艰难地递了过去,然后便蹒跚地走回了书桌前。他的眼前蒙上了浅浅的迷雾,是眼角膜开始浑浊了。
门口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响起了一连串脚步远去的声音,因为楼下的敲门声变得越来越急促了。
不久之后,屋子的大门前响起了略带西班牙口音的招呼声,以及警察问询和行礼的叽叽咕咕。
听上去很顺利,穿着制服的“罗布斯塔蓝龙虾”根本没有发现正在和自己打交道的女孩是具,嗯,提线木偶般的尸体,便愉快地告辞了。
等到楼下安静之后,张伯伦便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他使出咬牙的力气打开抽屉,翻找了一会,便从身前的黄梨木书桌里翻出了一个黄铜放大镜和一个小座钟,再然后就屏气凝神地开始修复这块脑组织了。
时钟在滴答作响。一贯朴素的办公室里素来以空荡荡为名,而不事装饰也为张伯伦赢得了“斯多葛派”的称呼。偌大的屋子里,除了正中间的书桌,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两张榉木板拼成的陈列架,架子刷了漆,放满了各式语言写成的出版物。
摆在正中间的是几本岁数能赶上伦敦塔的手抄本,几个烫金的龙飞凤舞的拉丁字母,爬上了鞣制的熟羊皮书封。
染红处理的书皮上还镶嵌着几颗矿物石:钴石、绿松石,以及颗粒极小的碎钻;
旁边放着卷起来堆放的羊皮纸,展开后是一张传令官用来宣布命令时展开的羊皮纸手稿,还有几张用来记载神秘学里的字符与公式。
在书柜的角落里,还放在着一些露出书脊的宋版蝴蝶装的古代。其中有《说文解字》,以及记载而来风靡巴黎剧院的中国戏《赵氏孤儿》的宝卷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