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这里?”
小野太郎愣了愣,他转头看看四周。
视线透过窗户,外面三两盏灯亮着。
这个小村子已经很久没有新面孔出现,越来越多人离开这里,枯草与老鸦会在几年后于这里落座,这里大概率会了无人烟。
“不行么?”龙川彻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也不是不行。”小野太郎嘴巴抽了抽,新潮社的稿费虽然不多,但是生活肯定是没问题,他就是有些奇怪龙川彻呆这里干嘛。
“泉南老人曾经说过落于心安处,山中湖这个地方我生活了十几年,不算心安,但这里也能落得个喜欢二字。”
龙川彻说到一半发现小野太郎蹙眉,反应过来的他补上。
“就是苏文忠公。”
苏轼,谥号文忠,山野有别称泉南老人。
在镰仓时代大量宋词入日本,其中苏轼的诗歌备受关注,算是日本史上的名人,自己居然要一个年轻人的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小野太郎轻轻咳嗽了一下。
“龙川桑喜欢练字?”
对于加稿费的事情闭口不谈,小野太郎把目光放向客厅的一角。
那里有龙川彻平常写作用的纸张,还有他今天做好的毛笔。
“昂,是。”
吃饱了心情也好一点,稿费的事情就是比谁更坐得住,龙川彻相信只要小野太郎能看出《雪国》的价值就不会放弃,于是本来的作品签约变成了熬鹰大赛。
两个男人围着桌子捣鼓纸笔,武田太太中间来了一趟递给两人一些小食还有一壶清酒。
临走前武田太太淡淡瞥了眼龙川彻,小野太郎有些感叹的说道:
“武田小姐人真不错啊。”
自己蹭吃蹭喝还招待的面面俱到,小野太郎看向称得上贤惠的女人称赞。
武田贵子给这个东京来的客人印象居然出奇的好,龙川彻冷嗤一声没说话。
羊毛的笔锋在白色的纸张上泼洒出黑墨,龙川彻除了今天制作的紫毫笔还做了羊毫跟狼毫。
紫豪适合小楷,羊毛则更柔软适合行书跟草书。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看着龙川彻写字,小野太郎捏了捏下巴。
“竖向下引,起伏流贯,果然是二王的路子。”
“二王书法丰富,风格多样,《姨母帖》《乐毅论》《鸭头丸帖》《十三行》,练字的话很难绕过他们。”
龙川彻对着小野太郎点点头,二王书法虽然现在被很多人认为平面化庸俗化,但其实是很多人重表象,快餐式模仿导致的。
“学王羲之不深者多数学《兰亭序》最多再加个《集字圣教序》,其实加上《丧乱帖》《黄庭经》这些都可以临摹。”
龙川彻说完又提笔写下“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男生写的两手和歌,一者内擫、含蓄、沉着,另外一副字笔势外拓、豪放、飘逸。
这两者都是二王的笔法特性,小野太郎赞叹的点了点头。
“年纪不大,笔锋老练,你真的才...”
小野太郎没说完就立马闭嘴,因为他此时的想法跟今天下午田中小泉的想法差不多。
都是因为他年轻而有些轻视。
“试试?”龙川彻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他有些娴熟的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清酒下肚。
“你还没满二十岁吧?”小野太郎拿着毛笔面色古怪,在日本没到二十岁成人礼不能喝酒。
“你怎么这么啰嗦?”
龙川彻撑着脸神色淡淡,跟这位大主编相处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他不冷不热,而往日备受欢迎的小野太郎反而像个追求女神的舔狗。
“啰嗦,我?你..”
小野太郎气的不轻,想了想他冷哼一声写下:
“学佛道者,即学自己也。学自己,即忘自己。忘自己者,为万法所证也。为万法所证者,即令自己之身心及他人之身心脱落也。”
看着对方写的字,龙川彻眯眼笑了笑:“《正法眼藏》现成公案?”
《正法眼藏》是日本鐮倉時代入宋求法高僧道元禪思想的集大成,龙川彻上面写的那句和‘歌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也是出自他,不过小野太郎写的字却不是出自道元和尚,而是取自他的师傅。
“不错,正是如净禅师对道元和尚的传法印。”
小野太郎笑眯眯的看着龙川彻,这些做文人的大多知识储备充足,在提字的时候被对方占了个师傅的便宜龙川彻翻了个白眼。
一大一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因为对雪对月写字而聊的不亦乐乎,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武田太太也翻了个白眼。
“龙川桑对禅学也有研究?”
一杯杯清酒下肚,小野太郎渐渐感觉到有些昏沉,他四下看了看龙川彻写的字,大多是佛学禅宗,《法华经》《金刚经》,其中的和歌也以道元和尚的居多。
“我所崇奉且构成我的文学基础的是东方禅学里的‘主客如一’知识论。”
龙川彻慢悠悠的将小野太郎写的字收起来,文人墨客,大多身份越出名,写出的作品越多而题的字越值钱,可惜小野太郎这人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除了刚开始写了一段‘身心脱落’佛家典故就停笔不写。
“‘主客如一’,天地万物中主观自由,是自他如一,万物如一,天地万物皆无?”小野太郎愣了愣,对方这种认知论意外的贴合雪国中万物虚无的写作观念。
什么样的人会将禅学加入到自己的写作艺术观里?
小野太郎看着龙川彻有些咂舌。
对方写出雪国不像是天赋使然,更像是一种知识与文韵的沉淀。
默默装逼的龙川彻此时心里哀叹,他所说的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是那位大文豪的艺术观点。
小野太郎这个老小子一直不愿意加稿费,龙川彻要给他下一记猛药了。
“我喜欢用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龙川彻说话的时候,继续用毛笔写字。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样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
龙川彻看着小野太郎。
“小野先生您想到了什么?”
小野太郎脸上有些酒红,他蹙了蹙眉说道:
“西方的虚无主义?”
“不对。”
龙川彻继续往下说。
“万有自在,无边无涯无尽藏。”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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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惠和西行也曾以歌相赠,并谈论过歌。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说我咏的歌完全异乎寻常。
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
而且所咏的句都不是真挚的。
虽然歌颂的是花,但实际上并不觉得它是花;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