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吕不韦无动于衷,哪怕以他的眼力,轻易的看出了嬴政这是在刊印司这个新成立的部门安插自己的亲信,也什么都没说。
刊印司,刊印法,儒家,学宫……
吕不韦突然无声的笑了笑,原来如此,王上是想以书籍刊印限制学宫。而这学宫,儒家恐怕只是一个引子,而王上想要的是更多啊。
王上……长大了啊……
吕不韦突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老了。
心中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吕不韦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就比如现在,他都可以坐在这儿看看底下文武百官,看看众生百态。
就好像新上任的老廷尉,此时仍旧是一脸的茫然,和刚才的奉常简直是如出一辙。
但他还能好一些,只是修改律法而已。实际上……而已个屁啊!
什么时候,律法的修改还需要一座学宫来商议了?我堂堂九卿之一的廷尉最后只是个审核?
哦,不对,廷尉应该只是执行,而没有律法的审核权,听王诏的意思审核还在国府手里。
可即使如此,廷尉也是一脸的头疼。
商君之法已经运行了数百年,突然多出来一个刊印之法,弄得廷尉很是被动啊。
这位廷尉乃是赢姓公族,年近半百,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高龄了。此时却被一份王诏弄得感觉自己半辈子白活了。
但王绾不管那么多,一卷诏书读完,将手中王诏重新收起来放回了托盘中,转身向嬴政微微一礼,然后施施然的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在一众臣工吃人一样的眼神中慢悠悠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旁边的槐状忍不住撞了撞他。
这老哥,光顾着自己舒服了,没看见那些人都恨不得将他给吃了吗?
嬴政开口道:“宦者令,几时了?”
“回王上,已经辰时二刻了。”
“诸位臣工天还未亮,便匆忙进宫。此时,已有数个时辰了,想来也是腹中空空。
这样吧,这大朝会还有很长时间,但寡人看朝臣中有不少年迈之人。
诸位为我大秦尽心尽力,寡人又岂能苛责?
传寡人之命,给诸位臣工传膳,大家享用饭食之后,再议事不迟!”
“王上仁德,臣等拜谢王上!”
大朝会人员实在是太多了,足有两千余人。太仆发动了咸阳宫大部分内侍,才满足了嬴政的要求,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到了每一个官员的面前。
章台宫大殿内的官员自然是人手一张矮桌,虽然不大,但勉强能放下四菜一汤。外面的官员则不行了,只能在身前勉强摆下一张草席作为临时之用。可即使如此,热乎乎的饭菜也暖了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章台宫大殿之内,却仍旧暗流汹涌。
一众官员答谢了王恩,嬴政便拿起了筷子。可是,看了一眼他却皱起了眉头,招来了随侍的宦者令:“诸位臣工的饭食皆是如此吗?”
“回王上,正是。只是,王上这边的用了些心思,早间的饭食清淡了一些。”
嬴政有些不满的道:“将寡人的饭菜去和仲父换一下,他年纪大了,不好食用太过不好克化的肉食。”
“唯!”
宦者令招来了一些内侍,将嬴政面前的案桌整个抬了起来,向着吕不韦那里而去。
底下的文武注意到了御阶上的动作,但仅仅是扫了一眼便赶忙收回了视线。今日王上与相国之间的气氛很是微妙,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神仙斗法,他们这些小身板的凡人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相国大人!”
宦者令带着一众内侍来到了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看着这群人,只得开口问道:“宦者令不在王上身边伺候,来本相这里何故啊?”
“回相国大人,王上说相国年高老迈,脾胃虚弱,难以消化这些肉食。故此,命奴婢将王上自己的饭菜送予相国。”
“既如此,便多谢王上了。”
吕不韦起初还未多想,可看着内侍将他眼前的饭食撤走,重新放下那张长案,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看向这桌清淡了许多的饭食,久久没有拿起筷子。
王座之上,嬴政居高临下将吕不韦的反应尽收眼底。
蓦的,吕不韦颤抖着手抬起了头,看向了嬴政,对上了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
吕不韦一个恍惚,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曾几何时,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是殷切请教,是孺慕之情,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睛中的感情越来越淡漠了呢?
旁边的侍者连忙跪下,将那双筷子收拢好,再度举过头顶呈递给吕不韦。
然而,吕不韦恍若未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上啊,你是在提醒臣年迈不堪,该早些退位让贤了吗?
回想起这几年来和嬴政之间的暗斗,回想起自从吕氏春秋白帛大书公布之后王上的反应,回想起今日朝会王上先是以纸定下基调,后又是太学,儒家,刊印司,刊印法连连出招……
事关天下文脉,如此惊涛骇浪之下,又有谁会去关注吕氏春秋一朵渺小的浪花呢?
倘若他再不知好歹,恐怕嬴政只需要稍微动动手指,为纸张所吸引的饿狼便会将他吕不韦分而食之。
吕不韦终于意识到了,他与这位年轻的秦王之间,已经渐行渐远。而他的主张,也不会为秦王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