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涧峡愣住了。他不知阮媛这句话是何意,却发现阮媛身后他的三个学生都在偷偷窃笑,见他看过来,她们赶紧抿住嘴唇,有人看窗外,有人看天花板,有人看自己的鞋。曾涧峡将阮媛的双手紧紧握在手里。“媛,你刚刚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阮媛抽出一只手,在曾涧峡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瞎寻思什么呢?我和孩子都没事儿!”“可是你刚刚明明说——”话说到一半,曾涧峡突然回过味儿来,阮媛的话只说了一半,而他关心则乱,将抱头痛哭的“戏码”信以为真了。“媛,所以……你是骗我的吗?咱们的孩子好好的?”“这还能有假吗?我和孩子都好着呢!不然我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吗?”曾涧峡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阮媛突然有些心慌。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曾涧峡如今执意不肯留下这个孩子,她心里的确是怄着一口气。刚听说曾涧峡受伤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其实心里担心得要命。可当她真的在医院看到曾涧峡的时候,一股无名火儿又窜了起来,就起了吓吓他的心思。她也想赌一把,想逼着曾涧峡卸下伪装,暴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看到曾涧峡绝望的神情和哀恸的眼泪,阮媛起先觉得自己赌赢了。她觉得自己猜得没错,他果然跟自己一样,也是十分在乎孩子的。可当她主动解开误会,发现曾涧峡仍旧目光迟滞,一言不发,她开始担心,自己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了,心里渐渐生出些后悔来。“老曾,怎么啦?跟你说话呢!生我气啦?”曾涧峡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口中喃喃:“好好的,好好的,我们的孩子好好的……”曾涧峡一直不断地说着这句话,他先是轻声低语,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汹涌的情绪,捂着脸哭出声来,那声声呜咽压抑又苦涩,听来十分揪心。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百般隐忍,最终爆发出来的哭声。曾涧峡一直笔挺的背脊如今蜷作一团,泪水不断从指缝中落下。阮媛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张开双臂,将曾涧峡紧紧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说出的话也已然带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曾涧峡摇摇头,将双手从脸上挪开,搂住了阮媛的腰。“媛,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体谅你,伤了你的心……”梁绪衡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发现楚青恬和廖灿星都眼圈通红,吸着鼻子,便第一个走到门边,拇指朝门的方向指了指,做出夸张的嘴型:“咱——们——走——吧!”三人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楚青恬出门后细心地把病房的门轻轻关上了。阮媛目睹了三个姑娘偷偷溜走的整个过程,摩挲着曾涧峡脸上的胡茬,泪痕未干,却已破涕为笑。“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脸哭得跟只花猫儿似的!你这样子可都被你学生看去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去学校上课!”曾涧峡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定定地看着阮媛。阮媛也收起嬉笑的表情,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这对夫妻终于抛却了曾经的龃龉,推心置腹地互诉衷肠。“媛,我也喜欢孩子,我也想当父亲,但我从不敢说,因为我最在乎的是你。”阮媛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擦干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我知道,我都知道。涧峡,今天的空袭真的炸死了好多人,咱们能大难不死,我猜一定是老天爷在告诉我,他会保佑我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信我一回,行吗?”曾涧峡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曾涧峡研究了一辈子哲学,还真是没研究明白啊!以前在课堂上讲到老庄哲学时,我给同学们讲庄子丧妻后‘鼓盆而歌’的典故,学生皆以为庄子无情,为了让学生们了解庄子境界之高远,我还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解什么‘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的深意。可下了讲台,我曾涧峡也只是一介俗人,我根本做不到这么超脱。媛,我什么都可以失去,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一想到可能会失去你,我真的接受不了。”阮媛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曾涧峡的头,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说实话,跟你结婚之时,我便断了成为父亲的念头。木讷如我,竟能得妻如你,实在是三生有幸。跟你携手终老,已是我曾涧峡一生至福了,从不敢有什么奢求。如今你要我信你,我不敢讲,可在这件事上,我依你。行么?”阮媛的泪水再次滚落,她知道简简单单的“我依你”三个字,曾涧峡要说出口,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他终究还是惯着她的,她便恃宠而骄地再任性一回罢了。“涧峡,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曾涧峡摩挲着阮媛纤瘦的手,他固然知道“乐天知命,故不忧’的论调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生存智慧,但他在内心之中,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用尽全力,和死神来一场宿命的较量。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赢。午后的阳光撒在身上,照得三个女孩身上暖洋洋的,此时她们的心里却五味杂陈。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们从空袭中逃出生天,见证了新生命的诞生和夫妻劫后重逢的相知相惜,每个人的内心都无法平静。从医院走出好远了,廖灿星依然泪流不止,两只袖子都被泪水浸透,两个姐姐也笑着安慰她,可她仍旧止不住泪水。此刻的她分外想念一个人。回宿舍的路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议论着刚刚躲过的灾祸,活着的人们回到自己满目疮痍的家园,有人在崩塌的房梁上泼水,熄灭残存的火苗,有人试图在断壁残垣之中寻找值钱的物品,有人将死者抬到一边,用麻布覆盖他们伤痕累累的躯体,等待入殓,有人在街上开设粥棚,给嗷嗷待哺的灾民一口吃食。路过粥棚时,梁绪衡突然看到好几个蒙自分校的男同学,他们都拿着勺子,在给排队领粥的灾民盛粥。“牟光坦!”当时牟光坦正把一碗粥递到一个老奶奶的手里,听到有人叫他,牟光坦扭头一看,远远望见人群中的梁绪衡,脸上难得绽出喜悦的笑容。“你们都没事儿吧?”梁绪衡点了点头。“真是太好了!”“你们男生不是都在中央军校的军事训练营里吗?怎么都跑出来了?”“空袭之后教官接到临时任务,我们的军训都中止了,我们就跟教官申请外出,希望力所能及地帮上点儿忙,大家都没什么钱,就只能出力了。”交谈中,三个女孩的眼睛都在人群中努力搜寻,却一无所获。“‘三剑客’他们呢,没跟你们一起出来吗?”“我正想跟你们说呢,今天早上陈确铮申请外出了,听说是陈确铮肠胃闹了毛病,贺础安就陪他去医院了。”“你知道他们去哪个医院吗?”“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走的时候我没看见,我也是听说的。”楚青恬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有一个名字她一直没有听到。“你刚刚说,贺础安送陈确铮去医院了,那胡承荫呢?”牟光坦一愣:“你们不知道吗?胡承荫从一开始就没参加军训啊,他就没到昆明来,好像是跟潘光旦先生做什么民族调查去了。”楚青恬在心里默默为胡承荫躲过一劫而庆幸,可仍不免为陈确铮跟贺础安悬着心,她看了看廖灿星和梁绪衡,她们的担心和焦灼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看到三人凝重的表情,牟光坦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要不我陪你们去找找他们俩吧?”“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找就行!昆明就那么几家医院,我们一家家跑,总能找到的,不耽误你忙了,我们先走啦!”“你们别担心,他们俩肯定没事的!”牟光坦回到粥棚下,重新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粥,递给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女子额头和脸颊都有骇人的伤口,而她怀抱中的女婴却粉雕玉琢,十分可爱,牟光坦转回头再看那三个女孩儿的身影,人已走出去好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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