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想夸你。咱们练武之人,先不说入不入化境,能不能自立一门,到死都要行得正立得直。”老者略带了丝笑意,按住心底欣慰。看到子侄辈无论武艺高下,德行都方正,他已很满足。
“祖爷爷这话说得。莫非要让一船老小去喂鱼?”青年打了个哈欠——跑船跑得真是每次回到陆地都觉得再也不想回到海上,只想睡到日久天长醉生梦死。这想头可不能让老爷子猜到。“况且倭人这些日子不太平,行至长崎,孙儿也听到几句风言风语。那倭人字儿的报纸上虽然写得也跟鬼画符似的,船上的师爷好歹从大字上猜出来了点意思。”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孙儿继续枝蔓,他也能知眼下如跑船商人和消息灵通的读书人们忧虑的事——天津小站这地方除了练兵如火如荼,连消息也是灵通。
他不通文,只习武,恰如学堂先生们正与他相反,心怀的义理却是殊途同归。
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并无扭转时局的手腕。他用半生的时间习得的百般武艺,最初,其实只是为了个最简单的由头——
——活下去。
少年时,他还曾经学过戏。戏班子是个染缸样的地方,除却将贪、忿、赌、毒的臭毛病汇集,也把人世间最直白且透彻的苦给集齐了,让身处其间的人将这些写进戏本子里都犹嫌荒谬的真故事看了个遍。所以尔后,当他终于从八极拳和大枪上找到自己的醉心所在之处,他再也不曾听一折戏。
但戏台子已经搭了起来,被军头们,被倭人们,可能还有远在海外的万国……虽然尚未有霎时便要山雨欲来的气势,可幼时尝过长毛之祸将将结束的时日滋味的老者并不会不懂得。这方那方迫不及待粉墨登场,敲锣打鼓着,演着野心家的喜乐,却又是万古同悲的哀乐。
他看了眼孙儿的一双灵巧的手挟着树枝拨拉着铜盆里的炭火,终于将一把烤得熟透发焦的银杏拨到了八仙桌上。许是水分被烤得太干,果实几乎在发出微弱的吱吱声,褐色的果皮都开裂了。
倘若这出戏唱起,会余下多少人能够如这个午后一般继续悠然度日?会有多少人如这架在炭火上的银杏一样,被煎熬盘剥至一无所有的境地?而这个小院中又会有多少子侄将义无反顾开拔赴死,多少人能留下一口气来等到铸剑为犁的日子?
时间没有给他留下见证答案的余地,所以,他除了猜想,和一点点的唯愿见海晏河清之明日的期许,唯有在预见到时日无多的时间里留下切切的话语。
且站直了腰杆用武学维护义理,且用毕生所学去伸张六合大枪的名。
纵然日将不古,仍要存着坦荡慈悲的恤老怜弱之心。
他对来自人理之座的诘问,几乎不假思索地作出如此简短的回答——
——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