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看到了。那与罗马的那棵升入高空后就消失的树木也有相似之处吧。”
Caster收回手,抄入覆袖中,神情平和地摇了摇头。“在与‘困敦’的关系上,是的。它们都是掌管生老病死流转的中枢。”
“阎摩罗阇的那落迦。”相雅喃喃地接口。
“大抵如此。但,在下这段经历中遇到的树还隐藏了另一种功用……”Caster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以像是要探寻些什么的眼神打量着御主。
相雅以毫不退让的神情和他相望。僵持片刻,Caster终是垂下了眼。
“一重历史与一重历史间的关系,既有能得以共存的,也有竞争相抗、只能二者存一的。”
“而在下,恰巧曾见证一段这样的历史的退却。它已经如风沙被吹散般,被彻底从存在的诸多可能性中抹除。那是如同从巨木之上剪裁病枝一般的工序。”
“——所以,也有人会将那样一截病枝拾捡去,妄图重新嫁接回历史的主干之上?”相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接口。
“……那么你便猜到在下会在那样一段旧事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了,大小姐。”
相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竭力睁大了双眼,去仔细看Caster脸上的神情。
然而Caster没有露出任何苦恼或懊悔的神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找了块形状不太硌人的大石坐下,捶了捶小腿。
“你不会做连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事。既然是被剪除的历史,那就必定有其不合理性……你不是那种会与天命相抗到底的家伙。”
“所以,你必定站在了‘正确的历史’那方吧,大神医。”
Caster没有回答,只是以神情示意她继续陈述下去。无奈之下,相雅只能将枝蔓出的结论说完。
“可你根本没法对这种情况置之不理。你比我还无法忍受这种情境在眼前持续下去。如果我还仅仅是在为之狂热、希望得以复现这种被看作‘神迹’的力量的长辈们面前消极地抵抗着,你——”
她看着唯有自己和他二人得以了解的,Caster的宝具的秘密,倦怠地闭上了眼。
“——那么你,身负英灵力量的陶大神医你,会不惜一切去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尝试修正这种错误吧……即使会把你自己都一起搭进去。”
Caster观察了一番周围。涌动的困敦已经成了堆积如山的尸骸,尽管仍在进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气象。
“快结束了。”
“那是你那时的……御主?”相雅盯着远处装甲车模样的载具里钻出的女孩。一头明艳张扬的红发扎了个小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直赶到那个属于过去时空的Caster面前。“她看起来那么着急,是猜到了你要做什么吗?”
“没办法,在下就是这样的人。”
相雅松开了一直攥住Caster衣袖的手,冷哼了一声。
“本草经集注”——这便是Caster的宝具真名。本是被作为南北朝的名医记录于史册的陶弘景所编撰的,统合了《神农本草经》和《名医别录》等先代的医学著作的集大成之作。无论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提升了他所在时代的医学著作的规模,也为后世的本草经书所继承。
“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基于你的传说流变来看,你应该不仅仅是能够给人治病那么简单吧,我的大神医。”
她语带揶揄,又眯起眼仔细打量着Caster的表情,双手背到了身后。
“每当我这样称呼你,你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副像是在夏日出门的瞬间,被过于刺眼的太阳晃花了眼睛的模样。
“所以我是否应该把这理解为,有什么我应当知晓的事宜,是你对我隐瞒了的?”
Caster张了张口,迟疑片刻,相雅摇着食指,笑眯眯地截住了话头。
“如果是显而易见的谎话,就别说了。”
听到这夹刀带棍的一通编排,Caster抬起眉毛,并不意外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另一个自己。
——困敦的变转,本非灵长之首所染的疾病,亦本不该是被赋予了知性之物所领略的苦痛。
生、老、病、死之四苦,也并不仅仅是天命所归,亦是企盼着欢欣者必承受之代偿。
他仍然能清晰地记得一剑一剑挥下、将原本与自己无异的“人类”格杀时,精神几欲变质、连道心都濒临破碎的感受。
那是恍如昨日的鲜明回忆。分明曾一度被隔绝在外,却在魔眼制造的谵妄中,他与这段不应留存的回忆再度不期而遇。
“集山川之毓秀,揽万物之灵长,濯岁阴之邪祟,匡人理之根本——”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以诀别的姿态,解放了宝具的真名。
“——应许于此时此地,解放宝具『寻山志·本草经集注』!”
并不是霎时被光芒吞没、或是连身影都顷刻四散湮灭的暴烈场面——比那更和缓,甚至留下了让他足以与御主告别的时间。
但即使是隔着时空为限的距离,他也能知晓力量曾一度怎样从躯体中迅速流逸而去。
原来彼时的他和另一个世界的御主,曾如此战斗到了他的最后一刻,乃至一无所有的终点。为此寻求的,却仅仅是一个将困敦的变转抑制住的渺茫可能。
——于是尘归尘、土归土。
浮光掠影般闪过的,是生前弟子、“异闻带”的孩童少年、橙红色头发的御主少女的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容。
在身畔如潮水般退却的,是涌动着、哀鸣着呓语的一群群困敦——虽面容模糊,躯体残破,早已不辨人形,却总让他与那些曾经朝夕挂念的面孔相联。
他凝视着不远处化作四散的破碎辉光、继而消隐无踪的与自己毫无分别的身影,揣度着这偶然地失而复得的回忆的价值。
“……这无聊的大眼珠子啊。”
相雅不合时宜地喟叹了一声,幽幽地扫了一眼Caster。见他并未反驳,相雅轻轻耸了耸肩,颇爽利地向他翻了个白眼。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抹大拉小姐的意念仍然在发挥作用,也许正是这样。眼下,我们至少知道了困敦该如何被驱散了,对不对?然而——”
她挑起一边眉毛,桀骜地盯住了Caster。
“你如今不比那时,应当足以设法自保吧?我比起那个橙色头发的小姑娘……能为你提供的魔力,总不至于更糟吧?”
Caster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御主。睫羽微颤,唇线都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现代的少年人总以为浮夸的表情能使掩饰心迹变得容易,实则不然。他没有揭穿她。
“当然。眼下罗马的情境还远远算不上危急,且以大小姐的资质,在下要将灵基都燃烧殆尽四分五裂——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紧张的意思,Caster慢悠悠地说着风凉话。
鬓边的发饰有些要松脱下来的迹象。伸手扶了几次都摇摇欲坠,相雅不耐烦地索性摘下,手指紧紧地握住有些硌手的棱角。Caster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吧,Caster。我想你已经有了脱身的办法……甚至是驱散魔眼与困敦的办法。”
Caster微笑着指了指相雅那仍然装点着艳丽纹饰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