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营丙队陪戎副尉李*……?”一个以青巾束发的虬髯老人手中拿着用粗糙麻纸临时写就的拜帖,斜着眼睛打量着案子上大包小包的礼品,大刺刺坐在椅子上,面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口中轻轻念着这一行具名,语气中却殊无敬意,仿佛在细细玩味这个官衔和差遣与这个陌生的人名之间的关系。
良久,老头子将这张纸轻轻一抛……
躬身站在一旁的陆勋心中顿时一沉——
“……把这些个东西拿回去,老夫不认得这位英雄好汉,不敢受他的礼——”
老头子冷着脸硬邦邦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这才转过脸笑眯眯对陆勋道:“贤侄啊,你在这种人手下当差,可真真是难为你了,平日里有没有受欺负,不要紧,讲出来,老夫为你做主——”
陆勋急忙再一次地陪笑解释道:“世伯多虑了,陪戎对侄儿很好。平日里多有关照,断不会给侄儿委屈受的……”
那老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兵营里那一套,大吃小,上压下,官大一级便仿佛他是祖宗一般——我是刀剑从中滚过来的,当了几十年的兵,甚么没见识过?有甚么委屈处直说便是,老夫在延州守边半辈子,便是这几年赋了闲,捏死他一个小小的陪戎也还不费甚么力气,你是陆兄弟的儿子,再怎么着,我们老哥几个都要看顾着你,不要担心,受了甚么委屈,直说便是……”
“多谢世伯!多谢世伯!小侄真的没受委屈……”陆勋苦笑着连忙拜谢。
“真的?”顶着这位世伯极度不满的目光,陆勋匆匆告辞了出来……
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七家了,还算客气……
陆勋第一个去的是周密时代的魏平关兵马使姚遂家,那个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家伙只看了一眼那些临时凑出来的礼物便拿着拜帖问自己:“这个让你送这些乱七八糟东西来的王八蛋是谁?”
便是这样,这群老军头们虽然早已失去了权力和军队,但是此刻在李*面前,却一个个仍然昂着头趾高气扬,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不屑一顾。
看来,魏逊的计划要想实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除非……除非把这些人统统杀掉——
这个想法猛然间冒了出来,把陆勋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算他的长辈,当年父亲死后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当然,所谓的照顾也不过就是让自己在兵营里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自己那个做到副指挥使的老爹给自己带来的荫泽并没有超过沈宸那个仅仅做到了副指挥官阶的老爹,两个人都是进了军队,然后从小兵干起。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总算是对自己有恩的……
自己怎么能动这样的念头呢?
陆勋一面深深自责着一面回到了节度府。
一进院子,迎头看见了正走出来的魏逊,他面带惭愧地走上去道:“魏大哥,实在是惭愧,兄弟无能,没办下来你交代的差事……”
魏逊怔怔看了他半晌,咧嘴一笑:“果然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他挥了挥手:“大人在府库那边,你过去吧——”
……
打开了高家的府库,李*顿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一间足足有一百二十平米以上空间的宽敞仓房,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麻袋,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编制麻袋的植物纤维都已经腐朽不堪,用手轻轻一扯便能扯开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因存放多年而积满了灰尘的一串串铜钱。
从色泽发黑的开元通宝,到极轻极薄的小平钱,再到沉甸甸的乾元重宝,各种各样的制钱几乎应有尽有。这些制钱中最新的是南汉王朝铸造的“钱亨重宝”,最罕见的是高丽人仿造的背面印有“东国”二字的乾元钱,据说这是伟大的不朽的催醒了红山文明哺育了黄河文明创造了大和文明的高丽神族子民们最早的铸钱了……
若把这些拿回二十一世纪,自己此刻的身家应当和比尔·盖茨相去仿佛了吧……
李*略带恶意地想着……
这么满满一屋子——不,是三屋子的制钱,怕不是得有几十万贯之多?
发财了,这回真的发财了……
这还仅仅是铜钱一项。
在府库的密室里,还整整齐齐码放着将近五百斤黄金,其余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各种各样的金银器皿金珠宝贝便那么随便地堆成了一座参差不齐的小山……
和所有的节度使藩镇一样,高家的库房也是公私不分的,估计就连高允权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些财物当中究竟有多少属于彰武军节度府和延州官方又有多少属于高家私有……
二十一世纪的法律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
可惜这是公元十世纪,欧洲还在中世纪的野蛮和愚昧当中没有苏醒,文艺复兴的火种要等到几百年之后才可能绽开……
再说,谁也不能证明这些民脂民膏是私产——这座节度府中没有第二座府库了……
再见到这些财物的那一刻,李*便已经下定了把这里搬空的决心,这些钱财在乱世并不能够立刻变成人口和粮食,但是只要有这些在手中,人口和粮食都会滚滚而来的。虽然正如李*对部下的军官们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并没有一口将整个延州吞吃个一干二净的胃口和实力,但是对于这笔摆在眼前的雄厚财产,想让他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扩兵也好屯田也好,都需要一笔雄厚有力的启动资金,如今不要说李*自己,就是秦固将延州九县的所有县令都召集起来群策群力,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出如此巨大的一笔资金。
李*瞠目结舌之于,心中也在暗自算计,越是算计越是心惊。
秦固曾经给他算过经济账,以肤施这个延州首县而论,全县土地大约不到二十万亩,丁口七千户,每岁县里收上来的岁入即使按照现在这样高得不可思议的粮价计算,也顶多只有三千贯到四千贯的样子,高家父子坐据延州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疯狂地聚敛到如许多的财产的呢?
这个问题李*没有细想,他毕竟不是御史也不是纪委干部,他来视察府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搞廉政建设,不过在看罢了这些之后他确确实实得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结论,高允权绝对是历任延州节度当中最贪婪最没人性的一个,延州的百姓在他的****下还能够苟延残喘到今天实属不易,高家不倒,是无天理!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李*心中涌起了一个不能遏止的念头——若是自己此刻轻飘飘一声号令下去,那颗承载着无数罪孽的头颅便将滚落尘埃,延州人的苦难便将画上一个休止符……
他仔细地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叹息着放弃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想法。
在这样一个时代,无论谁来做延州节度,都不过是打倒了一个军阀,又换上了另外一个军阀罢了……
这种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的革命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除非——
除非我自己来做这个军阀!
李*苦笑,依靠眼前这支兵力单薄基本训练刚刚有点眉目的小队,自己掌控不了延州,不要说面对折家,就是面对延州自身潜在的力量自己都虚弱得厉害,高门士族,军中宿将,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会联起手来把自己碾个粉碎。
在自己的实力够强,手中的刀子够亮之前,暂时还不能动这样的主意。
更何况,自己也是人,也是浑身毛病四面都是弱点的人,在这种掌握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腐蚀之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