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这老家伙,他又何必总是语带双关地敲打自己。
“你也说了是‘暂时’地!”
冯道若无其事的一句话,顿时又将李文革的反击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都说交浅言深,老头子和大将军本来没有交情,以老夫的寿数,这辈子再想见大将军一面只怕也难……今天这些话,本来便是说说便算,也未曾指望大将军能够听进去多少。不过老夫说地都是实话,出老夫之口,入大将军之耳的大实话……”
李文革这一次真的愣住了,倒不是冯道地说话让他觉得有多么稀奇,稀奇地是冯道那极为认真极为诚挚地态度。
“文素他们这阵子都不住往太原侯府走动,连王秀峰也不顾忌了。其实这也不错,行过万里路的人,总归要比读过万卷书地要稳妥牢靠些,可是那位柴君侯太刚烈太傲气,他不像今上,有些事情他做不来,也不屑做……”
“其实那也是个可怜人……一家老小都没了,到如今还没有个延承绪的子嗣……三十几岁的人,枯槁得如同个小老头,这年月这世道,没有份平常心,可让人怎么活?”
句句寻常,字字惊心!
这便是李文革对冯道这番家常式私房话的评价。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傲视天下的一代雄主周世宗柴荣,只活了三十九岁,而七年后被赵匡胤夺了皇帝宝座的柴宗训,应该就出生于今年,具体的月份日期还不清楚。
冯道寥寥数语之间,已经对大周帝国未来最深重最不可测的危机做出了跨时代的预言。
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妖精?
“折腾了快一百年了……天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话语极度平淡,似感叹,又似告诫。
这个长乐老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自从老夫束受教,便一直读圣人的书,天子,有德居之……”
“然则自老夫出仕,到现在为止凡五十余载,眼里看的,耳中听的,却都是血肉刀矛,天子,兵强马壮为之……”
说到这里,冯道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大将军,老夫活了七十岁,糊涂了一辈子,可是这双眼睛还算堪用,宇内何时混一,天下何时大治,老夫不知道,不过老夫却知道,数载之内,大将军你是决然当得起兵强马壮四字的……”
冯道的话*裸不带半分含蓄,直白得令李文革汗流浃背。
“虽然看不明白,不过这一年多时间以来大将军在延州做的事情,老夫一直在看,也一直在担心,可惜啊,老夫也只能看,伸不得手,也用不得力……所以老夫才说大将军是上位,你做的事情是上位的事情,像老夫这样做了一辈子臣属的人只能看着,一边看着一边忧心……”冯道苦笑着摇了摇头,“……直到在汴河河口遇到大将军,老夫才有了几分想和大将军说说话的心思……”
冯道再一次盯住了李文革,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世道无情,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要一位将军不杀人是妄想,老夫惟愿大将军一帆风顺,少杀慎杀。”
李文革汗颜道:“令公教诲,文革敢不尊奉!”
说到现在,李文革已经被这老头子弄得有点神经崩溃了,这个长乐老,擅长“唾面自干”的百变丞相,这一次究竟在和自己玩什么花样啊……
“一介无用文人的哀请,怎当得尊奉二字?”十分谦卑的用语,但说这话的人此刻脸上却没有半分“哀请”的神色,反倒是告诫警示的意味更加浓厚一些。
李文革苦笑道:“令公是有大智慧的圣贤,当知道文革是块何等货色……”
冯道再次笑了,却没有回应李文革的奉承,反而道:“原本呢……今上若有五十年的寿数,天下当有百年大治的契机。可惜了,上天不与人间作美,当今皇帝,也已年近花甲了……”
李文革再度缄口,冯道今日说出来的敏感言语实在太多了,这老家伙难道不怕自己向郭威密报么?
随即他自己便得出了答案,自己绝对不会密报。先不说谁会相信冯道曾经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相信了,郭威又能够拿这个已经侍奉过十个君主早已经将忠义廉耻丢光了的老官油子如何呢?杀掉他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离心,甚至会严重损害郭威自己的仁德名声——那毕竟是个连耶律德光都没敢杀的文官领袖啊。
但是自己就不同了,这些话虽然不足以让郭威杀掉冯道,却足以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郭威会不会杀自己很难说,但是肯定不会这么轻松地将自己放回延州了……
其实,今天这些话当中那些涉及到自己的部分,只要冯道对郭威讲了,自己便万万没有机会安然回到延州了……
“令公这些言语若是让旁人听去半句,只怕文革今生再难离京了……”
李文革哀叹道。
冯道笑了笑,混不在意地道:“大将军以为现在你便能够安然离京么?恐怕未必呢……”
李文革眉头微挑:“令公这是何意?”
冯道轻轻叹息了一声:“王秀峰回来快七日了,一直在暗中布置,侍卫亲军近日有些打着河防名义的调动,老夫虽然不分管,与大河有关的事情,终归还是关心得切了些……”
见李文革的瞳孔渐渐开始收缩,冯道苦笑了一声:“侍卫亲军的左侍禁刘庆义此刻就在外厅,他的父亲当年曾经蒙老夫关照,这一番也算是报换老夫的一点旧德,具体的事情老夫也不大明白,大将军有甚么疑问,可以直接去问他……”
冯道的话李文革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半晌他方才道:“令公的大恩大德,文革领受了,今日令公所说的每一句话,文革都记住了。令公还有何嘱托,但管明言,文革鄙陋,不敢言一诺千金,然则答应令公的事情,当不会反悔……”
冯道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间笑着开口道:“后生,附耳过来——”
李文革一怔,不由自主将耳朵伸了过去,冯道扶着床榻将嘴唇凑到李文革的耳边,轻声道:“汴梁……不应再有……乾佑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