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恩诏令出之后,范质等人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后果。他们固然没有天真到认为李文革会乖乖就范的地步,却也没有想到延州方面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乖谬……
最坏地后果不过是推恩诏令所涉及诸人集体请辞而已……
这是范质和李谷共同商议无数次后得出的结论……
至于王溥,这个油滑地家伙自始至终对推恩诏未一言,更不必说此时了。
坐在上位置的柴荣淡淡一笑。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到案子前。缓缓收起那封奏疏,面色平静地道:“我去拿给陛下……”
三位宰相依然没有反应,直到柴荣走到门口,王溥方才站起身来:“臣愿随大王一同面君……”
柴荣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波光一闪。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轻声回答道:“不必了!”
寝殿内的郭威躺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罢了奏疏。
从五月德妃仙游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光景,郭威仿佛老了二十岁,一头雪白的头银亮刺眼,脸型消瘦得让人不忍直视,胡须凌乱两颊青白,除了眼睛仍是炯炯有神之外,这个九州之主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地威势气度。
他将奏疏随手放在了榻上,眼角扫也不扫跪在榻前的柴荣,声音嘶哑着缓缓道:“说说……!”
“儿臣请罪——”柴荣低着头,没有半分辩解之意。语气依然平淡谦恭。
郭威淡淡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起来说话!”
柴荣依言站起身形,丝毫不客气谦逊。甚至踏前一步,为郭威掖了掖被角。
“朕为你选地这个枢密使,你便这么不喜欢么?”郭威看着这个“儿子”,略带不解地问道。
柴荣叹了口气,踌躇着正欲开口,郭威便抢先道:“说实话,违心的话,朕不想听!”
柴荣怔了怔,随即有些动情地低唤道:“阿爹——”
郭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你当阿爹真的老糊涂了么?冯道也好,范质也罢,再加上去位的秀峰,哪个是忠厚老实之辈,和他们混迹了几十年,你阿爹若是没有点主意,怎么捱得到今天?”
柴荣强自压下胸中地一口热气,勉强笑着道:“儿子不孝,这些事情,本不当阿爹劳心的!”
郭威笑笑,却不说话,眼睛只是盯着柴荣看。
柴荣叹息了一声:“天下乱了两百多年了,原本只是藩镇,朱粱以来,又加上了禁军。四方诸侯由坐寇而藩镇,由藩镇而殿前,由殿前而枢使……这条路上来地,又有哪个落了好下场?不是杀了别人,便是为别人所杀。桑维翰虽然无耻,却不能调兵自保;秀峰相公虽然跋扈,父皇一旨,旋即罢黜……枢密使,还是文官做的好……”
“是为咱由这个位子上坐了天下?”郭威问道。
“是,却也不全是!”柴荣答道,“兵权这东西,是催生野心的利器,不管是谁,有了兵权,不擅作威福少。李怀仁是个异数,但是一个朝廷,诸事不能依靠臣子自律。唐太宗不怕臣子们造反,便是因为他自己便是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汉高祖就不成,总是担心有兵权能打仗的臣子作乱。中唐以来这两百年乱世,说到底还是庙堂之上少了一个知兵的皇帝,兵权这东西,儿臣不愿假手于人。李怀仁大才,能供驱驰当然好,否则他在地方上,比在朝廷里要好,对朝廷好,对他也好……”
郭威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在京师,就该留住他……”
柴荣摇了摇头:“安定西北,还是要靠他,那里朝廷毕竟顾不到!”
郭威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义子,却不说话,柴荣继续道:“况且此番也不算毫无所得,这道封建疏,虽然乖谬,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延州内部并不完全是铁板一块,否则李彬不必以此等激烈手段来表示对李文革的支持……”
“王仆上一遭去延州,想必是布置了的,延州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吧?”郭威温声问道。
柴荣点了点头,含笑道:“李怀仁没让儿臣失望,他的举动,虽然看似不可理喻,实则是难能可贵地!”
郭威点了点头:“朕也小看此人了……原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军事上有所长,如今看来,不止于此!七月份延州地这番变故,可不仅仅是不嗜杀这么简单……”
柴荣笑了:“其实说起军事,儿臣并不惧他,倒是他的那些看似稀奇古怪地治庶之法,让儿臣有些看不透。不过也不打紧,他和举州文官公然闹翻,其实也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不会造反——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真是假,只要行事有度这一条能持久,儿臣便容得他!”
郭威想了想,问道:“他那套监军制度,你已经明了了?”
柴荣摇了摇头:“还不曾全然明白,不过不打紧,文伯先生在做此事,他的能力,儿臣还是放心的!”
郭威轻轻拍了拍那封奏疏:“这封奏表,你准备如何处置?”
“驳回去,朝廷毕竟是朝廷!”柴荣微笑着却坚定地道。
郭威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带着些恶作剧的意味道:“阿爹帮不了你多久了,便再教你一招推手——把这奏疏往冯道府,命他处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