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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二人各执一词,却均言之成理,大殿内一时僵持了下来,殿中文武无不啧啧称奇,自大周立国以来,冯道给人的印象便是庸庸碌碌诺诺无为,不要说拿权诤谏,便是想让他多说上一句话都难,今日这却是怎么了?这老头子如何突然间气迷心窍昏聩了神智突然在这个当口学起魏征来了?皇帝已然几次三番解释明志,他却偏偏要和新皇帝对着干,丝毫不给这位新任的九五至尊面子。这些日子以来虽说他拿权拿得紧,对柴荣却也还恭敬守礼,怎么今日一说到亲征的事情,这老头子便和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一般冥顽不灵?
站在几位宰相后面的王易惊得目瞪口呆,几次张嘴想要打个圆场,奈何这对君臣却没给他丝毫的机会,几乎话赶话片语不让,侧头看三位相公,却都拧着眉望着殿中的景象若有所思,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朕并无轻敌之意……”柴荣走到冯道面前,盯着冯道的双目道,“朕只是不愿意躲在汴梁城中为刘家老贼所笑。朕若不亲征,非但老贼要欺我,只怕这汴京城中,不知多少人会生出异心异志。大行皇帝留给朕的江山功业,靠在大宁宫内坐而论道是守不住的,要守住大周朝的基业统绪,朕必须向天下臣民证明,朕非但有这个资格,也同样有这个能力!只有如此,那些暗流涌动的异心异志才会消弭于无形,社稷百姓才会少经些刀兵之苦——朕也不用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诛杀功臣的背晦名声……”
这话就说得想当直白诚恳了,殿中大臣都是天下顶尖的聪明人,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
虽然话是对着冯道说的,但是众人都知道,连赵匡胤都明白,皇帝口中的“异心异志”绝非指的是眼前这个风烛残年做了四朝宰相的倔强老头子,对于禁军中新旧交替之际的暗流涌动,这位年轻的天子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执意要御驾亲征,正是要以实际的战绩向所有对他存着疑虑和轻视的军阀重将们示威,以这种实打实的方式震慑这些私下里存着不臣之心的人们,打消他们心底那一丝铤而走险的念头,以避免迫不得已之下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说到底,尽管性情迥异,新皇帝的心底……也还是仁慈厚道的……
按理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冯道也就该恪守人臣本分退班谢罪了,然而冯道却两眼毫不躲闪直视着皇帝,诚挚地道:“陛下之心,臣等明了,有此一丝仁念,便可知大行皇帝以大位传陛下乃英睿明断。陛下的心是好的,然则陛下毕竟少经战阵,与先帝不同,兵凶战危,容不得半点疏失。为将者失阵,陛下换将便是,李文革若败绩,陛下撤藩另择名将镇守西陲即可。然则陛下亲征,一旦失利,非但朝野震动天下不宁,如陛下所言有异心异志者,岂非更加轻视王纲,未见其威,自取其辱。凡事兴兵,胜败便在两可之间,陛下自家冒得这个风险,朝廷却冒不得。老臣昏聩,蒙大行皇帝以陛下相托付,若坐视陛下自蹈险地而不行诤谏,异日臣实无面目见大行皇帝于地下……”
也是一番道理……
站在冯道的立场,稳定是目前压倒一切的大原则,能不冒险就不能冒险,同样是为了稳固柴荣的帝位,同样是为了新君的威信考虑,作为托孤重臣,冯道的想法非但不能算错,甚至……令柴荣在一瞬间还生出了那么一点点感动……
他是深知这位长乐相公的,这老家伙侍奉过的君主比自己的两只手的手指还要多,对他来讲谁当皇帝原本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谁当皇帝他都照样做他的宰相,这一点连北朝的夷狄之君都不例外。以他的性子,为了维护一个冒失君主的地位而花费这么大力气来争辩,实在是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是在他看来自己和郭威这对干父子,确实有着与之前历朝历代君主不同的地方吧,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年方而立的新皇帝的威信值得他花费心思和精力去维护维持……
确实,一旦战败,自己这个皇帝纵使能够生还汴京,只怕也会威信大损,曹英王仁镐之辈,到时候会采取什么举动就谁也说不准了,即便有折从阮坐镇京师,一场动荡恐怕也难以避免了……
柴荣心中颇为气苦——怎么一轮到我上阵,老令公便总想着打败仗的结果呢?难道自己和义父郭威的能起相差便真的有那么远?一轮到自己上阵,就真的要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作为君主,这个弱是万万示不得的,哪怕是对着这些自己的亲信臣子,这个弱也示不得,否则这个皇帝自己便没法继续做下去了。
“令公,靠着他人之力,或许朕可以轻松些,然则要守住大行皇帝留给朕的事业,朕必须靠自己,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柴荣轻轻道。
“陛下不是山……”冯道丝毫不肯假借,也丝毫不肯给新皇帝留下半分颜面。
“或为君王,或为上将,陛下只能选择一样!”冯道直盯着皇帝的双眸,缓缓道。
“唐太宗二八领兵,二十四岁封天策上将,二十九岁至天下太平,朕今年已而立!”柴荣胸中怒火中烧,咬着牙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陛下不是唐太宗!”冯道的语调依然冰冷,冷得令殿中文武一个个直起鸡皮疙瘩。
“陛下要明白,以甲兵削平四海的,乃是大唐之秦王,而非后来的太宗文皇帝。以文皇之英武,贞观之盛,赫赫武功皆取自卫公、英公诸将之手。十七年太宗执意亲征,遂有辽东之败绩,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大概觉得只那么干巴巴一句话分量还不够,冯道又淡淡地解释道。
做了皇帝,还要亲征,就是自取其辱,李世民都如此,况且陛下?
这话隐藏在一番言语背后,虽然没有说出来,然则以殿中诸人的智力,又有谁听不明白呢?
柴荣握紧了拳头,此时此刻,他突然间想起了去年年初自己和某人在界北巷馆驿的一番对答。
“渡辽水,拔名城,以数万陆师连破敌军雄师二十余万,敌酋虏帅跪伏军门自缚请降,令公,如此‘败仗’,朕闻所未闻!”说起这军事上的见识,似乎唯有那个家伙才真正称得上“不凡”啊……
可惜,冯道不是唐粉……
“欲亡其国而未亡其国,欲复四郡而四郡复失,就是败仗!”冯道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道。
此刻,范质等文臣都呆呆看着冯道,目光中全是赞叹和敬意。
这才是冯道,真正的冯道!
说什么节操忠义,骂什么四姓家奴,真正的士,在真正的原则面前,从来都是寸步不让的!
贞观末年,当那位名震古今的著名雄主自辽东的冰天雪地中归来之际,如果那个同样先后侍奉过四位主子的四姓家奴还活着的话,也定然是如此时的冯道一般神态、一般言语吧……
七年前的汴梁城头,多少名臣勇将蜷缩在地,在某位异族君主的武功兵威面前诺诺缄口……
此芸芸众生,菩萨不能活之,唯陛下能活之!
他坚持,他固执,只因为在他看来,那是真理,那是人生价值之所在!
他韬晦,他痴哑,只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小道,那是无足轻重之末节!
此刻的冯道,一袭紫衣孑孑而立,一如三百年前的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