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查探清楚了?那粜米儿只带两万人便敢来朕面前耀武扬威?”北汉国主刘旻不能置信地追问单膝跪在御帐中央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不仅仅是他。帐内的北汉文武大员一个个面面相觑,显然对张元徽禀报的军情抱着相当大的疑问。老将白从晖和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尤甚。白从晖是直接撇嘴扬头,看都不看张元徽,王得中却拱手询问道:“主上疑的是,郭荣父子久居军中,并非不知兵之人,我军倾国而来,更有辽师数万相左,郭氏只以两万人来拒,也未免过于托大了,殿帅可曾查得详实明白?须知兵凶战危,不可轻忽!”
张元徽抬起头瞟了王得中一眼,却将头转向刘旻,昂然道:“陛下是知道末将的,自幼便在军中营生,写文章说漂亮话,末将没有那本事,阵前察敌这种事末将却是万万不会弄错的。贼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大迁素来与末将有旧,他是周军重将,从他那里来的消息,想必不假!”
刘旻目光一霍:“何?张卿与他有所往来?”
张元徽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郭荣小儿新膺伪位。后方未稳便急匆匆领兵来和陛下争衡,殊为不智。何说得明白,非但此刻郭荣手上之兵不过两万人之数,便是再过上一月两月,也不会再有援兵前来,只要陛下能于阵前小锉郭贼的锐气,其国中自然有变,到时候主上还都大梁饮马汴水亦未必是不可期之事……”
刘旻盯着张元徽的眼睛,缓缓站了起来,一颗苍白的头颅微微颤,沉声问道:“曹英托何带话了?”
张元徽摇了摇头:“没有,这种事曹世勋不会留下半个字的实在话,然而若无他在幕后默许,何大迁和樊爱能是不敢私下与末将交通的,此辈背主之贼的话,自然是信不得的,然则其所说的敌军军力,还有朝中之事,倒是和末将得到的军报暗合,应该相差不多!”
刘旻紧皱眉头,缓缓转身踱了两步,扭转头喃喃自语道道:“孤悬前方,后无援兵,朝中又有心怀叵测之将,如此局面下郭家小儿还能这般好整似暇与我从容对垒,丝毫不急着交兵决战,难道其另有所恃?”
张元徽看了刘旻一眼。抱拳道:“主上无须疑虑,郭氏所依仗者无非邺下旧将,如今王峻病死,王殷受诛,曹英郭崇充投闲散置,与郭家嫌隙已生,粜米儿不顾朝野非议,不纳冯道等人讽谏,强自出头以弱兵临险地,就兵家而言已是失势在先,如今虽然被其抢先一步占据了高平关地利,所争者不过一山一野之形胜尔,棋道云金角银边草肚皮,郭家眼看着折杨李三家崛起关中不加遏制,已失其角,主上坐拥河东十二州,好歹也是条银边,以边线之利对中原腹地之失,这才是定鼎天下之大形胜!法术技巧,终是小道,以之御部众。或许能得一时之利,以之争天下,武侯之材尚且困居一隅,何况郭氏黄口孺子?”
刘旻默默听着张元徽的分析,嘴角渐渐绽开了一个笑容。
一旁的王得中却是眉关紧锁,眼眸中全是焦虑和不安。
……
“禀太师,秦王来拜!”老门子躬身在二门下站定,拱手冲着内堂方向行礼,说话声气低弱,跟在他身后的折从阮不禁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这么小的声音里面那位年高耳背的太师能否听见。
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虑,那老门子很快回身,躬着身子一摆手:“秦王请——”
折从阮迈步进了门,眼前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他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自从上一遭冯道在朝堂之上顶撞了柴荣之后,这位老太师便再度称病将自己关在了府内,京师谣传这老家伙因柴荣不听谏劝不买自己的老面子气得吐血,在外人看来,这位荣宠四朝的老妖怪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这条老命这番恐怕是来日无多了。却不料前脚柴荣刚刚离了京城,老家伙便公然差人关白中书门下,凡重大军国庶务,皆付相府请示进止。他是郭威明诏托孤的顾命大臣,先帝在时便是有特旨允许在自家府中听政的,虽然柴荣继位以来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四朝元老当朝相父,却也并没有明诏夺其权柄,因此这老家伙此举虽然明显嚣张逾矩,中枢和枢密却也并没有谁公开站出来反对。中枢三相当中范质李谷皆出自冯道门下,自然不必说。便是去年拜相朝野风闻与冯令公多有不合的王溥对此也毫无非议,每日间不辞辛劳地将需要处置的重大奏折表章送至相府。这位冯令公却越托大了起来,范李王三位宰相,居然连相府的二门都进不去,只能将表章公文送至二门为止,由这个引折从阮近来的老门子递进二门,冯道加了处分批注之后再往二门外,三位宰相每日轮值来取。
这老家伙,刚刚顶撞了皇帝,皇帝刚出京城,他自己却公然在府中做起了皇帝了……
京中文武百官,对此腹诽者颇多,但是敢于公开站出来指责的,却一个都没有。
三位相公都不敢说什么,其余人不在其位,自然更加不会自讨没趣。
同样是托孤重臣,折从阮在枢府却是另外一番做派,皇帝前线传来的军报制文,各地各军的军情信报,折从阮一律不理,统统推给枢密都承旨王仆和枢密副都承旨魏仁浦去处理,将自己变成了个瞎子聋子高级摆设,每日只是安排调动自己的三千子弟兵巡查宫禁街市。
柴荣离京后第一桩令朝野侧目的大事件。便是经太师府和中任命敕文,敕银州刺史折德源权知开封府事。
皇帝离京前的安排是:范李王三相守中书,尚书令折从阮守枢府,兼东京留守,宣徽使郑仁诲兼副留守。
这个布局下折德源出知开封府,实际上便将京畿控制权完全放到了折家手上。
放在外人眼里,冯道和折从阮这两个顾命老匹夫,简直是揽权揽到了极处。
偏偏这两个人自皇帝出京后便各理各事,从不相往来,今日是折从阮两个月来第一次造访太师府。
折从阮吃惊的是,冯道非但没有被皇帝斥责后的衰败愤慨模样。在府中养了一个多月的“病”,脸色反倒越加红润,眼神分外明澈,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前线有战报?”冯道看到折从阮的第一句话,并无半分寒暄客套之意。
折从阮淡淡摇头:“可道兄问的若是潞州方向,某却没有甚么好消息教兄宽心……”
“若天下尽是好消息,黎庶要朝廷何用?朝廷又何必设宰相?”冯道放下手中正在认真批注的公文,缓缓站起身轻轻捋着胡须,眼中带着些感慨和遗憾自嘲道。
说罢,他望着折从阮,平静地道:“说罢,可是曹世勋等人有些不安分了?”
折从阮笑了笑:“既然某家坐在京里,曹某纵然有些许不安分的心,也只能暂时收束着。某担心的并不是京里,而是两军阵前!”
冯道听了,沉吟了片刻,微微趋眉道:“前线将弁,与京中有往来?”
折从阮不客气地坐在老仆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轻轻点头道:“这不稀奇,乱世倚仗的是长枪大剑,带兵带久了的人,谁能没有些耳目私人?只是此事于前线军事的利害得失,我却有些想不透,特来与可道兄商议!”
冯道默默沉吟,半晌方问道:“若前线军事是公主持,军有异心,将不用命,当如何处置?”
折从阮摇了摇头:“若是某领军,此刻便要借人头来立威了!只是主上初膺大位,人心未稳,他只怕未必肯仓促间用严刑峻法来整顿军心士气。话又说回来,老夫久历沙场,与士卒甘苦与共,老夫杀人,士卒们只会震动警惕,主上年轻,又没有真个领兵厮杀过。若骤行军法,恐怕反倒会激起将士离心,军有怨心,则主帅如立危墙之下。此时此刻,我惟愿皇帝能够体察士情,洞悉彼我,却不愿他妄动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