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时候场面很盛大。她?被强烈的灵力动荡所震慑,奔出门去的时候看见九月秋日的天气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舞覆盖在银杏、枫叶,桂花枝头。
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
寂静无声的午后,她?蜷缩在她?母亲的棺材里,无人应答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腰间的鬼王灯玉坠泛着莹莹光亮,她?将它?取下来举在半空,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留下我……还有这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阳光炽烈地穿过鬼王灯,那个刹那她?恍惚中察觉到一种奇怪而?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身边。
是气味。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凭空蹦出来的。她?怔了怔,气味对她?来说分明?陌生又遥远,仿佛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什么是气味?
她?为何一瞬间就断定这是气味,这样绵长,清冽,像是风的丝线一般飘浮而?来的东西?,缠绕着鼻翼和心扉。
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这是……
这是……
段胥的香气。
他的香囊。
贺思慕拿着鬼王灯的手?顿了顿,在漫长如同?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将茫然?和悲伤收拾干净,然?后轻声笑起来:“想翻看我的记忆寻找我的命门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阳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灯一齐消失不见。贺思慕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见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她?坐在伊里尔花园里,被一座法阵笼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动着强烈的鬼气,如同?被黑雾所笼罩,而?伊里尔站在琉璃塔边,紧张地看着她?。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