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号,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被一一标注整齐。简单、精确、统一、根深蒂固。
他此?时非常混乱,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时常觉得他要疯了?。无论是?做韩令秋还是?做天知晓的弟子,对?他来说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懂这个人,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遥远的段胥在阳光里微微一笑,他捧着黑布将眼?睛遮好,然后对?他说道:“韩将军,要专心啊。”
韩令秋一边将黑布蒙上眼?睛,一边想段胥要用天知晓的暝试和他比试,一边又一直喊他韩将军,这太矛盾了?。或许在这里再一次输给段胥,被段胥杀死是?他最?好的结局。
蒙上眼?睛之后黑暗的世?界里,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锐了?起来。韩令秋听见沉英喊道开始,前方便传来轻微而迅速的脚步声,在他迟疑的瞬间剑风便至,他立刻闪身?躲避,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段胥是?认真?的。
他被带进了?段胥的节奏里,段胥的速度太快导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这么多年里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在刀剑碰撞声中,深埋在骨髓里的记忆渐渐复苏,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杀的那些日子里,那些不断逼迫自?己突破极限,成日沉溺于厮杀的记忆在黑暗的世?界里鲜活起来。
那七年里,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杀人。
他觉得畅快,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像是?某种牲畜。他享受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他享受哀求与哭叫,他享受鲜血横飞,支离破碎。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乐。
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就在于此?。
对?于少年的他来说,杀戮是?这个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这些鲜活的记忆让韩令秋觉得恐惧。
不仅是?恐惧,他还觉得恶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脚,砍掉那沾满鲜血的肮脏的手脚。他想跑回过去把那个因杀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个人的嘴,想要敲碎那个人的脑袋。
他想要求救。
谁来救救这个人,谁来救救他。
在他杀第一个人之前,如果有谁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断他的手也好,那样他都会感激涕零。
他绝望地想要抓住谁去拯救那个恶鬼一般的自?己,然而为时晚矣。
不仅如此?脑海之中还有声音在嘲笑他,对?他说世?界本当如此?,那时候你不是?很开心么?你现在在绝望些什么?你只要选择回到过去那条路上,那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苍神荣耀的战士,你所杀之人,只是?必要的牺牲。放下?你扼着自?己喉咙的手,不要挣扎了?,回到过去罢。
“你怎么不杀我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刺入韩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愣了?愣,意识到刚刚在他极度绝望而疯狂的情况下?,他几乎全?凭本能不要命地在攻击段胥。
然后他好像赢了?,他怎么会赢的?
韩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来,段胥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从指间流出来,而韩令秋的剑正指着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着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仅没有荒废,还进步不小啊。令秋,你怎么不杀我呢?”
在黑暗中韩令秋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明明只觉得过去须臾,此?刻却?已经夕阳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红。他们身?边的湖泊映着赤红的晚霞与落日,仿佛是?一潭沸腾的岩浆。
段胥抬头坦然地望着韩令秋,韩令秋从那眼?神里看到一点悲悯。
他蓦然想起来九年之前夕阳西下?的擂台上,他在与段胥开始瞑试之前,段胥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他依稀记得,在之后模糊的混沌里,有人一直背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很长的路。那个人对?他说——去南方罢,去大梁,不要回来了?。
韩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声,扔掉了?剑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满眼?血红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别告诉我是?什么劳什子的恻隐之心,我们连三岁的孩子都杀过!你和我之间半点交情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杀我?”
段胥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一笑便有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韩令秋提着他衣襟的手上。
“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会成为十七,我不想做十七,所以不能让你死。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救自?己。”
韩令秋怔住了?。
“当然,就像你说的,我们三岁的孩子都杀过。我最?后救了?你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只是?一个幼稚的念头,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令秋,我是?靠着这么一个个幼稚的念头支撑下?来的。”
“你说我善于背叛,在我看来我从没有背叛过。你现在所挣扎和思索的,我早就已经挣扎过了?,从那之后我就只忠于我自?己。但?是?你和我不一样,我因为一己之私,罔顾你的意愿,擅自?替你做了?这样的选择。”
段胥握着韩令秋提着他衣襟的手,坦然地轻轻一笑:“令秋,我为我的自?以为是?,还有你脸上的疤向你道歉,对?不起。”
韩令秋渐渐松了?力气,他低眸沉默了?片刻,像是?觉得荒唐一般扯了?扯嘴角,道:“你救了?我,还要向我道歉。我总不至于这么不识好歹。”
他抬起眼?睛看向段胥,眼?里映着赤红的晚霞,疯狂尘埃落定成更沉重的伤痕,他说道:“段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