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再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也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他一个人身上。
顾鸾这样驯兽司里与杨茂说笑了半晌,和柿子玩了一会儿。柿子近来学了不少本事,顾鸾骑着它,指哪儿就往哪儿,遇到障碍它还知道迈过去,是见苹果时就挪不开眼睛,杨茂端着一小篮子苹果一从房里出来,柿子转头就朝他去了。
“怎么就这样爱吃苹果呢!”顾鸾没办法,好下了马来。她抬手去揉柿子的马鬃,柿子好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大脑袋蹭了蹭她。她俯身从篮中拣出一个苹果,柿子叼过去,吭哧吭哧咬得清脆,周遭一股子苹果香。
“馋死了,哪若不给它吃,它还赌气呢,专拿屁股着人,哄都没用。”杨茂也拣了一个来喂它,柿子咔哧咔哧吃得很香。
待得这七八个苹果喂完,顾鸾瞧了瞧色,就回了紫宸殿去。
这一下午她不,楚稷折子的确还算专心,是偶尔会想跟她说话,抬头才想起她扔下他出去玩了,好悻悻地把话咽回去。
好这其中也没什么非说不的要事,是些心血来潮的趣闻。等顾鸾回来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方才想说的都有什么了,伸手将她一拉,令她桌边的绣墩上坐下,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拿着折子继续读。
她身边就怎样都好。
楚稷批完三五本奏章,就让张俊去传了膳。顾鸾自是被他扣殿里一起用的,临近用完的时候,尚寝局的人捧着绿头牌到了殿外候命,殿外自有小宦官入得殿中,先压音与张俊禀了话。张俊就先踱了出去,垂眸那方檀木盘上的牌子,轻笑:“没点儿眼色。”
端着绿头牌的宦官不敢吭声,但见张俊将牌子一换,原放正当中的“舒嫔”往旁边挪了挪,不那么居中的“佳嫔”被放到了正中央。
“进去吧。”张俊往殿中一扫,那宦官躬了躬身:“谢公公提点。”
不时,这宦官入了寝殿。
二人犹自坐膳桌边,顾鸾闻得身后传来一句“请皇上翻牌子”,突然红了脸颊,视线蓦地低下去,盯着衣衫上的绣花,动都不动一下。
满屋宫人不自觉地屏息,不乏有人已心里悄无声息地数起了皇上已有少时日没翻过牌子,不由得暗叹一声:今日绿头牌算有用武之地了。
楚稷的目光落那一块块狭长的牌子上,不经意地扫见顾鸾的神情,却忽而起了顽意:“许久不见何美人了。”
话音未落,顾鸾愕然抬头。
四目相,她迎上一双笑眼,接着,那份笑意一下子绽开:“哈哈哈哈!”楚稷自觉恶剧得逞,笑到拍桌子。她顿时回过神,眼中的错愕变成怒意,狠狠瞪他,他忙连声道:“别生气别生气!”继而伸手,将写着“佳嫔”的那块牌子翻了过去。
尚寝局遣来的宦官端着托盘疾步告退,顾鸾犹是嗔怒地轻哼了声,才站起身:“臣妾沐浴去了!”言罢草草一福,转身就。
楚稷眼睫轻垂,自顾自笑了会儿,也去沐浴更衣。这样的事于男人而言原就比女儿家要快上不少,于是楚稷回到寝殿时顾鸾也还没房中。
他径自上床先躺了会儿,不时,顾鸾终于穿着寝衣回到殿中来,半湿的长发披身后,将身姿勾勒得愈发绰约。他坐起身含笑着,见她坐到妆台前去继续擦头发,下了床,挥手摒开了宫女。
顾鸾从镜中着他,着他手执洁白的锦帕,一点点帮她将长发擦干,她这才知道原来擦个头发都能这样的暧昧。他一缕缕地擦过她的头发,每一下都令她心中怦然,好似有一小团蜜蕴心中,他的动之间,这团蜜循循地延展开来,浸透整个心房。
待擦得差不了,他俯下身来将她圈住,侧颊与她贴着,从镜中着她:“阿鸾,你怕不怕?”
她自知他指的是什么,神情紧了紧,双颊发烫,低语呢喃:“有一点儿。”
“别怕。”他低声,遂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向床榻。
满殿的宫人早已无声地退了出去,他将她放床上,咫尺之遥,凝望半晌。
他总是觉得她很好,每一日都觉得她更好了些。他不自觉地笑了,手将她鬓角的长发撩到耳际,深吻下去。
这是一记痴缠的吻,压抑已久的忍耐这一刻爆发。
自此为始,芙蓉帐暖。顾鸾上一从不曾尝过这样的甜头,听人说过。有人说痛苦得很,不堪言述,也有人沉溺于此,夜夜笙歌。
经此一试她才知,这样的事真是食髓知味。
如此一直到了子夜,寝殿中才安静下来。顾鸾躺楚稷臂弯里,累得睁不开眼,感觉他她耳际吻了一吻,听到他:“还怕么?”
她没力气说话,就摇了摇头,他低笑一声:“睡吧,明日晚些再起。”言毕给她拢了拢被子,被中将她搂住。
顾鸾筋疲力竭,很快熟睡过去,楚稷亦同样坠入梦乡。梦中画面初时混沌,很快变得无比清晰,一幕幕地自他眼前晃过,他到自己与皇后并不恩爱,到宠妃间的尔虞我诈,到儿子与他疏远……不知不觉中,他竟连一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御前的掌事女官换了一任。她进殿来,神情恭肃地向他下拜。
他说:“你从前是尚宫女官,朕知道你。”
“阿鸾……”楚稷梦中呓语出声,一股冷汗自额上沁出。梦中的画面那般真实,令他即睡着,也意识到了些事情。
久远的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她向他,他们一起说笑、一同避雨,他她生病时去探过病,她也他生病时急得哭出来过。他不知她什么时候进了他的心,却禁不住地深陷其中。他什么都以说给她听,一切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好像日子就该是那个样子,好像日子从来都是那个样子。
后来,她先一步离开了。
那时他也年事已高,早已惯了生老病死。是,他好似从未想过她会离开。
进灵堂,他的手扶扶住她的棺木。似是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她了,久违的孤寂再度席卷而来,似乎比当年更加浓烈。
他突然很后悔,也说不清是后悔些什么,是有那么一份感情,他从未抓住过,就已离他而去。
人生的最后几载,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好像每一日都稀松平常,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那时候他时常想起她,并不必刻意回忆,她总会猝不及防间牵动他的记忆。
有时是吃到一口她也喜欢的菜,有时是想起一句她层说过的话……每逢这样的时候,他总不免一阵怔忪,却无法与外人道,也不知该如何排解,得独自饮下一盏烈酒,让醉意冲散无处安放的哀愁。
直至一个冬日,他突然见到了她。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两鬓斑白,皱纹不少,温温和和地坐那里,含着笑不说话。
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了许哭声,他顾不上听,趔趄着向她去,觉欣喜:“阿鸾?”
依稀听得有人说:“阿鸾是谁?”
听另一个声音叹道:“唉,是从前的御前大姑姑……”
这个声音他倒识得了,是大公主的声音。
他仍是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前,明明不太远的一段距离,却怎么也不到她面前。
“阿鸾……阿鸾!”他有些心急地喊了出来。
“父皇……”耳边的哭声更响了一重,是他的儿女们。
大公主抽噎着告诉弥留之际的他:“鸾姑姑已离几载了……”
眼前白光一晃,楚稷蓦地坐起身:“阿鸾!”
殿中烛光幽幽,身侧的少女正熟睡着。
拜他所赐,她累得狠了,听到声响也醒不过来,皱了皱眉头,喉中发出些许不太清晰的呢喃。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过了久,呼吸才平复下去。
他想起来,他都想起来了。
他的那些怪梦,原不是“梦中注定”,是他曾经活过。
他与她的相见,也并不是“冥冥之中自有意”,而是他抱憾离造就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