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几十载,如今才过去三分之一健康就开始走下坡,可见这一生有多少下坡还要走,年轻时从未觉得肉身如此脆弱,需要小心呵护,不管经历什么只要吃顿好的,睡一觉,又能满血复活。
外公去世三年,在外漂泊的她从未感到他的远去,似乎一直在身边徘徊。外公的和蔼,学识渊博,与世无争甚至到了懦弱的程度对木屿影响很大。
午后电视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阳光映照出绿植的阴影在地面上缓慢移动,他呵护的花花草草在他去世之后被外婆照料,这些生机勃勃的生命延续着信念,抵抗相思之苦。
外公的生活规律,在每天最后一个节目的结束曲响起时,准时关上电视睡觉。这曲调一直伴随木屿的成长,声音一响说明到了晚上十点,全家都该休息。
过去没有人熬夜,深度的黑暗,月亮能与星星并存,照亮整个农村,现在的路灯换得越来越亮,甚至能照亮低楼层的室内,老人家的睡眠因此受到影响。
她在卧室里学习,写作业,门外的新闻宣告着一种井然有序,自律节制,一本正经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信条,这是从根源生发出来的。
她从来没想到外公会是第一个离开的人,他的身体那么健康,但是后期也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外公与外婆一辈子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婆控制欲极强,言辞粗俗,总是大喊大叫,掌握着财政大权,外公是一个懦弱隐忍,从不发脾气,读书写字,具备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外婆跟谁都会争吵,出口污秽,骂人低俗难听,木屿,舅舅,母亲全受其影响,外公总是沉默或者一笑了之。
木屿从不理解为何家庭会这样乌烟瘴气,难道人不配松弛,不配幸福吗,一点点的欢乐立马被浇一盆冷水浇下来,所有小事都会找到毛病被放大变成一个问题。外公去世之后,她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婚姻,这是他们的家,人有自己的软弱。不爱说话的人内心有一座后花园,里面四季轮回,花开花谢。
一个人若死了心,意识消沉,别人再怎么搀扶都徒劳无功。对生没有任何执着和留恋,四肢罢工,内脏血管运行不畅,生活起居受到障碍,或许人最难接受的是羞耻。他也许怕没有价值成为拖累,怕他的离开从此没有退休金提供家庭支出,为子女留下更多,外婆身体不好,进口药物价格昂贵,除了依靠家人没有收入来源,男主外女主内是过去家庭的传统模式。
他以一种向生而死的方式离开,摄入大量的止痛药,卧床不起,不言语,主动疏离晚辈,常常默默隐藏在被子里。种种行为都好像在治愈,在减轻痛苦,而结果是加速死亡,他或许太痛苦了,疾病让人难以维持尊严,走在悬崖峭壁,随时随地都可能告终。
木屿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感到震惊,拒绝接受,反复确认,她也是第一次面对赤裸裸的死亡,从未觉得死会离得那么的近,这与在新闻中了解各种各样的不幸截然不同,生命突然叫停,她没有经验,束手无策,对这本该必然发生的事情,竟然毫无准备,情绪如同狂风暴雨般袭来,如同没有浆没有帆的船。这是外公给她上的最后一课,叫作“无常”。
书柜上依然有很多旧书,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个人物品的气息也会逐渐失去味道,人已经不在,什么都带不走,生前再珍贵的物件也无法跟随死亡而去。人的一生走过,留下唯有精气能够长久。
通常我们知道很多常识,可从未真正接受并应用在日常言行中。如果我们知道人是会死的,那为什么在有限的时间里彼此怨恨,争斗,冷战,赌气,浪费良辰美景,虚掷光阴,用来日方长作为借口忽视感情连结。
不可忽视父母亲的正在老去,滋生白发,皱纹堆叠如起伏山脉,陪伴的日子并不长久,由此对照自己的生命同样在逝去,而这种感受由小孩到上大学是没有的,那个阶段人们称为“成长”,如同看见一朵花骨朵开放盛开,心中满是喜悦,忘记会凋谢,那时没有想过死亡,那时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