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突然,她垂头死死盯住自己那一双着粉色彩珠绣鞋的三寸金莲,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恨意和挣扎。
抬起膝盖,她拽住鞋儿扯下来,顾不得疼痛猛的扔出,‘啪’的一声,鞋撞到墙角,软软落地。
玲珑小巧的鞋,金线描边,顶端粉珍珠闪着漂亮的光,足足困了她半辈子。
“呜呜呜呜……”近乎无声的抽哽着,幕三两拽开裹脚步,看着眼前畸形丑陋的脚,半晌,“哇……”她放声痛哭。
——
花园中,宴会依然笙歌鼎沸、热闹非凡,丝毫不因幕三两的离席而有丝毫改变。
到是姚千枝,做为宴会主人,她的突兀离开引起席间小小疑问,不过,去匆匆,回匆匆,姚千枝离开的并不久,很快回来,她落座上首,含笑对一众同僚,“怠慢,怠慢,还请勿怪。”
“不敢不敢,姚总兵客气了。”众人连忙笑应。
“我自罚一杯。”姚千枝端起酒杯,仰脖饮尽。
“姚总兵海量,同饮同饮。”众人一轰而笑,各自玩乐去了。
坐在姚千枝身侧静静看着,见众人散了,姚千蔓低声开口,“怎么?三两没事?你跟她商量了?”
“嗯,商量了。”姚千枝轻轻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头疼。
闻言,姚千蔓不由蹙眉,“那她同意了?”
“虽然没正面答应,我看八九不离十吧。”姚千枝便笑应,“她不是个没有抱负,甘愿低微的人,否则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只是被打压的太狠,得着点生存空隙,暂时迷茫罢了,她能想开,早晚会来找我的。”
“千枝,你……”姚千蔓听着,有些犹豫的问,“真的觉得她合适吗?”出航海外,千帆万浪,那是无限无沿的新世界,幕三两——从良的妓.子,一个小脚儿?
“她能说会道,天生的外交人才,懂琴棋诗书,摆出去也像个样子,最关键她有‘技术’,周边几国的番话都会,她不合适谁合适?”姚千枝撇撇嘴,“至于身份……呵呵,她不说谁知道?况且,英雄不问出处,没必要揪着那点东西不放,谁愿意天生干那个?都是被生活所迫罢了。”
她轻笑一声,“幕三两能爬出来,那就是她的能耐,她有本事,我就愿意给机会,咱们女子坐高位本就不易,你看看,我招贤令贴出去好几个月了,有几个人肯归顺为我所用?男人嘛,瞧见妇人当政就看不顺眼,哪怕像班正坤那样的,亦不过言语捧哄,高处俯视的‘宽容’……”
“男人不让用,我就用女人,大姐姐,我是真发现了,这天下有才华、有本事、有心性、肯拼命的女人太多了,你、苦刺、王花儿、郭五娘、咱们家的几个姐妹、三两、乔氏,甚至是白姨娘……形形色色,林林种种,不过是被世俗规矩压制着,才庸庸碌碌,为了丁点大的利益打转儿,如今,我来领头,我来打出一番新天地,我到要看看,这世间还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女子……”
“不论身份、来历、过往,只要有能耐,只要有本事,我就敢用。”姚千枝侧头,目光闪亮的看着姚千蔓,“三两,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千枝,你,你的说对,是我着相了。”姚千蔓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脸颊却是泛红。
心底一股子说不出滋味漫延开来,她就感觉面上滚烫,心脏呯呯直跳,跳的她浑身发软,眼神却是亮的吓人。
“三两很好,眼下,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姚千蔓喃喃着。
打小燕京长起来的大家闺秀,对幕三两这等身份的女子,哪怕姚千蔓在宽厚,总是难免有些异样,尤其是姚家长辈们,她们是正经的良家妇女,在对幕三两客客气气,心里都不会想让自家孩子跟她结交……
更别说,姚家大多都是女孩子。
这说不上对错,无关道德,就是长辈们的关切,姚千蔓能理解,亦难免受点影响。
“三两到是可靠,但是南寅……把他撒出去,你真的有把握?”收拾起心情,姚千蔓瞬间恢复往日理智,低声问。
“无妨,我‘调.教’了他这么长时间,这点把握都没有的话,那不是白活了?”姚千枝自信一笑,“我官升的快,钱发的多,可着北方几州算,谁不知道跟着我有肉吃?连姜企都眼红的想咬人,呵呵,婆娜弯那些海盗……大姐姐,你没见白姨娘写信来,说她想轰都轰不走了吗?”
“出海十来艘大船,千把人呢,就算南寅想反,底下人不跟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明白,你说过的,利益决定立场,到是我想歪了。”姚千蔓摇头叹叹,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白姨娘,婆娜弯那第一波珍珠差不多能收了吧?不知养成什么样了?是否能用?”
珍珠养殖周期太长,最少一至两年,大刀寨后山最早养下那些,今秋刚收完,珍珠是珍珠,不大圆润是真的,产量还少,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养殖面积还小,收获不多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那一次‘秋收’,让众人彻底相信了珍珠能‘养’出来,绝对大大的一条财路。
到让姚家全军期待起来。
要知道,婆寻弯的珍珠养殖基地是大刀寨的百倍还多,这收起来,哪怕依然还是那个产量,想想规模都觉得惊人。
“确实差不多了,到开春吧,咱们亲自去看看。”姚千枝算了算时辰,确认道。
“那明年还不少事儿呢,行船出海,收取珍珠,开源招兵……最重要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这总兵位得砸实了。”叙叙叨叨,姚千蔓遥想。
姚千枝就静静听着,展眼看花园中形形色色的北方官员们——基本都是男人,默默露出抹笑。
早早晚晚有那么一天,眼前这一切,都会改变。
——
斗转星移,冬归春来,姚千枝这代理总兵越做越好,范围逐渐从泽州四城扩散到县镇,乃至乡间,彻底掌握了泽州,甚至隐隐有向周边几州发展的趋势。
这一日,春分时节,涔丰城。
锁头胡同拐角,郭小宝背着打补丁的小书包在街角一处卖糖饼的摊位前,眼巴巴瞧着。
“小哥儿,你是姚大人学堂的学生吧?哎呦,这出息的,来,伯伯给你个大糖饼,里头多放糖。”卖糖饼的男人用粗糙的大手手搓了搓围裙,狠狠往铁锅的饼中多放了两勺白糖。
雪白的糖,白面的饼,焦黄的油烙着,‘哧啦啦’声响,香香甜甜的味道传来,郭小宝馋的忍不住吞吞口水,明面上还得端着,挺起胸膛,他道:“这位大伯,我们学堂叫崇明,意为崇敬先贤圣明,不是姚大人学堂……”
“一样的,都一样的,姚大人办的嘛,男女都收,还不要学钱,我还想让我家二丫试试,好歹混个饱肚,以后认字有出息。崇明好,崇明特别好,咱就崇敬姚大人,姚大人先贤,特别贤。”卖糖饼的摊主挑起大姆指,没口子的赞。
郭小宝:……
虽然是在夸姚大人,然而他一点都没感觉到得高兴。
“姚大人就是心善,慈悲……”讪讪的,郭小宝嘟囔着,见卖糖饼的摊主满面兴奋,仿佛还想说什么,他脸上汗瞬间下来了,不知怎么开口阻止。一旁,突然有道女童声音传来,“小宝,你怎么还在这儿?眼见时辰就到了,若迟到了夫子会罚的。”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个穿樱红色小袄,斜跨粗布粉包的小女孩儿,约莫七,八的年纪,很是沉稳的模样,缓步走到郭小宝身边,她道:“别磨蹭了,赶紧的吧。”
“招娣,你等我会儿,马上了,我拿了饼就走。”郭小宝搓着手催促摊主,“大伯,您快点呗,我要迟到了。”
“哎哎哎,眼瞧就好。”卖糖饼的摊主闻言赶紧翻烙两下饼,用铲子铲起来包进油纸里递过去,“小哥儿,你拿好了,当心烫啊。”
“谢谢大伯。”郭小宝接过,从怀中掏出三个铜板放进摊前盒子里,随后转头道:“招娣,我好了,咱快走吧。”
“嗯。”被叫做‘招娣’的女孩点头,两人快步离开。
他们身后,卖糖饼的摊主满脸羡慕的看着,“有出息啊,啥时候我的娃也能这样……”他莫名感叹着,直到摊前客人不满叫嚷,才赶紧返身干起活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两,冲鸭!
ps:还有人记得这两个孩子咩
(郭五娘的弟弟和留柱儿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