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若闻不答话,是因为他始终是巡捕司捕快,这桩案子的个中内情他也清楚。在雷泽的一众囚徒中,韩雪衣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便是在三年前,只是她性子变的偏激,终日一言不发,众囚徒也少听得她讲话,只有一次穆关陵下来时,韩雪衣咒骂似的喊了几句。
此时听得韩雪衣发声,卢无恚倒是笑着喊道:“小姑娘,你这句话深的我心,我若是早些遇见你,保证八抬大轿抬你进门。”话讲到一半,他又觉不妥,改口道:“不对不对,你这般真知灼见,卢某配不上,该斩鸡头烧黄酒,做拜把子的兄妹才是。”
众人哄然大笑,那老妪连声道:“讲的好讲得好,长安城富丽堂皇,却实在是一等一的染缸,我看这位姓时的捕快,也学坏喽。”
时若闻只轻声咳嗽几声,岔开话题道:“若怀疑我的诚意,诸位自可先提便是,至于些捕风捉影的话,就不必讲出来了。”
陆道玄轻轻一笑,囚室的窗口露出他久不打理的白发:
“姓时?少听有这个姓的江湖高手。后进来的许怀安、韩雪衣、书生,似乎对你都颇为认同。你师承何处?”
时若闻面色霎时一沉,旋即又恢复常态,笑着道:“在下师承平平,谢前辈关心了。”他不答,却自有那书生插嘴道:“陆老前辈有所不知,时若闻师承之人名为周庭,曾做过巡捕司指挥使,一身武艺十二万分的高明,但年少时并不显露,故而名声不显。只是后来做了指挥使,却没人瞧得出来他师承,疑似南楚的传人,但却又步入朝堂。后来涉嫌谋反,被斩首了。”
时若闻沉声道:“倒是多谢。”
陆道玄听得谋反,倒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朗声道:“有胆识,是个好汉子。”他话音刚落,那老妪便接话道:“岂止是好汉子,我见过的巡捕司捕快,没人武功高的过他。”陆道玄奇道:“这可了不得,你这小娃可莫要瞒我。”
他坐了四十年监牢,如今已然八十有余,那老妪本也是五十岁的妇人,被他叫做小娃倒没人觉得不妥。
卢无恚似乎也是起了谈兴,高声道:“诸位前辈有所不知,卢某平生最敬重江湖高手,陆道玄前辈昔日拳剑双绝,兼修内家功法,中原无人可比肩,已然算是一等一的名宿。但这位周庭,平生不好争斗,可似乎琴棋书画、刀剑枪棒无一是弱项,他就任观
行校尉时,不知多少江湖好手上门,可到最后,这位周指挥使全打平了。”
“哦?”陆道玄倒是一精神,“巡捕司观行校尉观江湖行走、察世上黑白,江湖来势汹汹,这位周庭全打平手,实在高明,高明。”江湖分生死胜负不过一刹,可若是打平手,实质上已然胜过太多了。
时若闻攥紧拳头,神色平静,“谢陆前辈夸奖。”
卢无恚发出一声怪笑,饶有兴致的继续讲到:“这样一个文物全才,本能大有作为,可惜后来,身首异处。陆前辈或许不知道,这位周庭周指挥使,生平不好武,却偏有大造诣,能与青玉洲论剑,能与般若剑阁论禅,能与七情谷论医,啧啧啧,可惜可惜。”
时若闻眼神晦暗,暗无天日的地下没人看得见他神色,只有那些火把照在他眼睛中,像是烈火之后的余烬。
“诸位,”时若闻笑着道:“偏题了。周庭已经离世,世上只有时若闻了。”
一个愁苦声音从西南方的一间囚室里传出:“时若闻也好,时若见也好,大家伙又有谁真的在乎?我说诸位,这位时小哥也是见过世面风浪的,拿这些话来试探,没用。”说罢,那间囚室中传来铁链碰撞的哐当声,一个缺了半张脸的老人忽的出现在窗口。
这老人一般的头发全白,另一半的脑袋却寸缕不生,左眼敏锐如鹰,右眼却只是一个空洞,左半边嘴唇干涸,右半边却仿佛被人活活剐去,整副面容怪异扭曲,实在令人生惧。
昔日江湖有人,掩半面以示人,执掌中原暗市数十年,有人敢直视则杀之,自号琵琶客,真名方枕山。
方枕山入雷泽三十五年,是唯一一个从未与巡捕司做过交换的人。
时若闻微微皱眉,高声道:“方前辈可有话要说?”
方枕山语气之中带着愁苦,似乎有天大冤屈:“我纵使有天大冤情,巡捕司难道能替我伸张?”
时若闻眉头微皱,并不回答。方枕山性情极怪异,且似乎有离魂症,摘下掩饰残缺的那半幅面具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直呼自己有冤情,但若是再问,他却又稀里糊涂嚷些旁人听不懂的,一会儿讲方枕山以往做过的恶事,一边急着撇清干系,一会儿有哭天抢地的喊冤。但若是你不理,他便不会发疯。
方枕山低着头喃喃自语片刻,抬起头来,愁苦道:“伸张是不可能了。”说罢转头看一眼左右,笑着道:“这些人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试探,见你不直讲师承,便要从这儿入手。嘿嘿,真是有趣有趣。”
先前唱和的卢无恚与书生被道破,却也没半点怒意,卢无恚嬉笑一声,道:“方前辈你这话不地道,大家同为狱中人,本该同心协力才是,怎的要讲出来?”
方枕山瞥他一眼,回道:“这雷泽里三十七个人,讲话的也就你们几个,放什么同心协力的屁?我说别的,你们都哑巴了?这位时神捕,可是来送造化的呀!”
最后一个呀字,方枕山尖着嗓子喊出来,在空旷牢狱中传出去,听着更刺耳。
这一尖叫,整座雷泽活了过来。
东北角一个囚室里,有个腐朽的像是枯木的声音道:“造化?”
西北角一个囚室里,有个苍老但竟语气活泼的声音道:“姓方的叽叽喳喳,耽误看戏。”
雷神像正南的囚室里,有人翻个身,懒洋洋道:“巡捕司的造化,姓方的你没见识过?”
时若闻正前方的囚室窗上忽的露出一团白发来,中间一双眼睛绿油油地,活像只狼,嗓音低沉:“在座诸位,谁没见识过巡捕司的造化?”
有个高昂如鹤唳的声音笑着道:“见识过见识过,若非巡捕司送我造化,我还不知道我十个心腹八个内奸。”
而有个充满怨恨与愤怒的声音,近乎咒骂着喊道:“心不净!志不坚!意不诚!”
又有个缥缈而冷清的声音,嗤嗤的笑着,喊道:“我看是颗烂透了的心肠,不如切了下酒吃!”
三十七座牢房,除却一个天生聋哑的、一个冷眼旁观的、一个上下打量的,其余人尽皆各说各话,一片嘈杂之中,三十七对目光一齐盯上时若闻,纵使有憎恶、怀疑、迷惘、冷漠、不屑、思索、仇视等等千般情绪掠过,却没有掺杂半点友好。
时若闻孤身一人站在雷神像下,面对这些如浪潮般打来的恍如实质的目光,像是一页小舟。他笑着拱手道:“巡捕司时若闻,见过诸位。”
方枕山高声一笑,朝时若闻眨了眨眼,扭曲面容上浮起一丝莫名笑意:“时小哥,多余的试探不必要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三十七只鬼魂的交易,你敢做?”
时若闻笑了笑,道:“非是时某自傲。连同方老前辈在内,三十七只冢中枯骨,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