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仲知他语意所指,忙道:“张用、王善两兄弟其实并无异心,只是有时稍微跋扈了一点”
岳飞立刻一瞪双目。“主将威信不立,何以御敌?跋扈乱法者,不斩不能服众。”
在座头领俱皆默然。
“岳大哥跟从前不一样了。”席散之后,燕怀仙如此说着。
“这小子争胜之心太强。”桑仲摇头道。“咱们这连珠寨,说穿了,不过就是一大窝子强盗土匪,早没互斗起来,乃是因为宗留守以德服众之故。如今大家可都不管啦,乱来一气,岳大头和张用、王书同以勇武闻名,老早就有些互不服气。当初宗留守把岳大头调往西京护卫八陵,原也是防止他们相斗的意思。那知他们这种雄鸡一样的人物,要打就是要打,怎么防也防不了,再加上杜充那狗头,自己无能御众,却嫌别人跋扈,不搅得一团乱才怪!”冷笑了笑,又道:“岳大头刚才还说什么‘主将威信不立何以御敌’,当初在石门山下,就是他自己跋扈乱法,才弄得王彦威信不宜,以至于大败亏输。”
李宝道:“人嘛,总是会长大的。这一年多来,想必他体验不少。”
桑仲停了一声。“或许如此,也或许只是一种说法而已。自己跋扈乱法,便说主将儒弱,自己奋勇争先;别人跋扈乱法,可就变成了僭越犯上,不守将令,不斩不能服众”
燕怀仙忙道:“岳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桑仲又哼一声。“谁知道?你知道?我可不敢这么讲。岳大头看来戆厚粗朴,其实心机灵活,城府深得很”
李宝道:“莫说人闲话。这些日子来,大家相处得都不错,万一他们扯翻了脸,咱俩可倒为难了。”桑仲笑道:“我管他娘的,最好谁都不帮,坐山观虎斗,岂不快哉?”
但他这如意算盘却未能如愿,刚过完新年,杜充便下了一道指令,派他和李宝、马皋一齐随同岳飞往击张用。桑伸大呼“倒霉”又不敢抗命,只得点起兵马,慢吞吞的开往城南。
张用驻扎在“南熏门”外,早已得着消息,严阵以待“金刀”王善亦派了一拨人马给他助威。
这张用手使一根六、七十斤重的镔铁棍,剽悍绝伦,江湖人称“张莽荡”一待岳飞等军列好阵势,便催动人马冲杀过来。
桑仲早已算计周全,下令用弓箭射住阵脚,战鼓敲得喧天价响,却不出一兵一卒上前厮杀,自己则悠悠哉哉的带着燕怀仙登上高处,观看双方对阵。只见岳飞早已和张用混战作一处,李宝、马皋两部人马却还在那儿犹豫不决。马皋军前果然土著一名女将,恍若一只大铁桶,光看着就令人心头发毛。
桑仲笑道:“这一年来,我可已看穿了‘打仗’是个啥玩意儿,打仗就是他娘的打屁!冲锋陷阵、白刃厮杀,都是笨蛋所为,智者不取。智者眼中只有一个‘势’字,有势必胜,无势必败,势若已分,再要对阵厮杀,根本就是多余。说句老实话,我自石门山一役后,还没真正厮杀过半次,结果嘛,官愈当愈大,手下人马愈来愈多,不是我吹牛,论及为将为帅的天才,自古以来恐怕也没几个人比得上我哩。”
燕怀仙啼笑皆非,叹道:“二哥,不该叫你‘九头鸟’,该叫你‘滑头鸟’才对。”
桑仲唉道:“这还用说?头多必滑嘛。”挤眉弄眼的甚是得意。
但见张岳两军拚斗得难分难解,李宝却按捺不住了,令旗一挥,当先闯入战团。
桑仲摇头道:“我从前可还不晓得兄弟伙儿为何老爱喊他‘泼’李三,如今方知他‘泼’在那里——简直跟条疯狗一样,一看见别人在那儿互咬,便不由得热血沸腾,鬣毛倒竖,非冲进去咬两口方才甘心。这种人勇则勇矣,却非大将之材,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人家又送了他一个外号——‘赛关索’,无非是他上一阵就死缠烂打之故”
正指指点点的评论不休,忽见李宝纵马一直撞入张用中军,双刀并举“忽喇”一声响亮,砍倒大旗。那张用气得半死,撇下岳飞,径奔李宝,铁棍压头盖来。李宝正杀得兴起,那管三七二十一,挥刀便砍。
燕怀仙才刚喊得一声“不妙”就见李宝双刀齐断——人却连晃都没晃一下,只是兵刃不济事。
李宝大叫“烂东西”忙拨马回奔,却吃张用兵士挠钩绊索齐下,跟个粽子一样的被活捉而去。
桑仲哈哈大笑。燕怀仙急道:“还不快救人?”就待策马上前。
桑仲道:“你放心好了,须坏不了他性命。过两天包准把他放回来。”
燕怀仙兀自不信,却见那女将“一丈青”一轮阔背板刀,暴喝一声,恰似锣鼓齐鸣,催开马匹,杀入阵来。张用竟彷佛对她心存畏惧,勉强交了几招,便向后退去,却还有闲情摆弄起黑脸,冲着她咧嘴一笑。一丈青碎了一口,竟不追赶。
桑仲笑道:“张莽荡居然不敌一丈青?可怪!莫非他俩有些首尾?”
岳飞人马乘虚捣入,将张用兵士突荡得四下溃逃,燕怀仙即使想教李宝,也不知从何救起。
桑仲拍拍手道:“好啦,戏唱完啦,咱们全军可又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了一回,真是劳苦功高哇!可惜这一仗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功劳簿上说不定连一笔都不会记呢。”
缓缓驰下土岗,边自咕噜不已:“打他娘的这种鬼仗,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打他娘的屁”
若说刚才血肉横飞的拚斗只是一场戏,燕怀仙则便算是一个摸不着头脑的观众,心中充满了荒谬之感。“金人肆虐未已,这儿却聚集了百万大军自相残杀,真是千古未见的御敌之策。”
翌日天还没亮,李宝可就骑着高头大马“泼剌剌”的回营来了。燕怀仙忙迎出去,道:“三哥受惊了。”
李宝垂头丧气之余,时时露出沉思的神情。“战阵上,本领如何倒还是其次,器械不精才最要命。若果宋军人人手中都能有一把‘大夏龙雀’,不早就把金人赶跑啦?”
桑仲笑骂道:“你又犯刀痴病了!自己不行,却怪器械?告诉你,我手下的兵士,只用芦苇都能打胜仗咧!”
李宝哼道:“你呀,用嘴巴就够了。”回到自己军中,发了一整天楞,不料那杜充见他毫发无损的被张用放回来,竟疑心他与张用暗中勾结,立将他的官职革去。
众将皆替李宝抱不平,李宝反倒落得一身轻松,过没几天就向桑仲、燕怀仙二人告辞:“正好回太行山去潜心钻研几年冶铁之术,等我打出‘大夏龙雀’一样的好刀,再来扬眉吐气一番。”
桑仲窃笑不已,燕怀仙却羡慕的叹口气道:“三哥,你才是真正有福之人,咱们可都及不上你。”本想随他返回太行,又怕见了大师兄梁兴无法交代师父之事,只索作罢。
桑仲从此愈发精明,找出种种借口推掉杜充的指派,成天只顾自己操练士卒,其余诸寨统领也都如此,唯有岳飞尚听调遣,又与张用、王善大战了几次,将二人逐出百里之外。
这边自己打得热闹,那边金兵却不客气,东西两路冲州破县,夹击而来。各寨头领见杜充始终拿不出个计较,心知事不可为,每天都有人偷偷带兵离去,有的撤往南方,有的干脆又干起打家劫舍的老勾当。宗泽苦心立起的连珠寨,不消多久就变得稀稀落落,恍若断了线一般。
桑仲尚自踌躇不定,杜充却已将防务交给副留守郭仲荀,自己先行遁走。那郭仲荀更是瞎搞,专事严刑杀戮,弄得人心愈乱。
七月里一个凉爽的中午,桑仲面色阴郁的从城中回来,还没下马,便即吩咐部属拔营。
燕怀仙问道:“要往何处去?”
桑仲停了一声。“管他娘的,随便去那里也强胜在这儿等死。金兵都快打到门口来了,还搅弄不出个策略。郭仲荀那狗头却只会拿我们出气,今天上午,竟杀了马杲兄弟,‘一丈青’马上就要去找他算帐了,其余各寨兄弟也都反了,大家作鸟兽散吧!”
顷刻收拾妥当,桑仲令旗一挥,朝南开拔。沿途只见散兵满野,骡马车辆阻梗道路,呵斥怒骂之声不绝于耳,竟还有些兵卒将鸡鸭猪狗都带着一齐走。
“怕南方没得肉吃吗?”桑仲吆喝着,马鞭不停落在那些不太愿意离开家乡的兵士头上。
“谁晓得南方有没有猪喔?”生长北地的汉子们嘀咕着,拖拉着脚步。
桑仲哈哈大笑。“咱老家在襄阳,江南我可也是去过的,比北边好多喽,一头猪有北边的两头大哩!”
队伍移动的速度终究加快了,燕怀仙回目北望,秋天清朗的天幕下,东京巍峨的城楼逐渐变小、变矮。
“要到那一天才能再回来呢?”燕怀仙心中的疑问,似乎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当他们再次惊觉,不知第几度急急忙性的回头看时,东京却已整个隐没在地平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