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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我胸怀野心,想要称王称霸,逐鹿天下。”当杨太领着李宝、燕怀仙向东寨走去之时,嘴里淡淡说着。“当初钟相老爷在这一带救人疾患,济人贫苦,靖康之难时,他还派遣长子钟子昂率兵北上勤王,何尝有半点谋反叛逆之心。可恨孔彦舟那杀胚顶着朝廷官衔胡作非为,更可恨赵官家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竟就把咱们当成盗贼。钟老爷在世时曾说:‘法分贫富贵贱,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这‘法’本指的是神法,但我这几年愈想愈觉得国家法纪也当如此,大宋国典根本就是一堆狗屎,大宋之亡也因不能等贵贱,均贫富之故。”
李宝从未听过这种论调,不禁搔头不已。燕怀仙却道:“老么,你一向嫉恶如仇,满腔正义,有此想法倒也不差,但若只是为了不满大宋朝廷,便向金国靠拢,也未免太做过了头。”
一直偎在杨太身边的夏夜星立刻接口道:“五哥,你也太不替么哥着想了,莫说我来此并无替‘大金国’拉拢么哥之意,就算是有,也没什么不对──洞庭义军孤军奋战,若无人支持,恐怕撑不了多久。但如今么哥名扬四海,想帮他的人多着呢,只要策略得当,十个宋国也不放在眼里。”
燕怀仙打从刚才见了夏夜星的面,胸中便一直激荡不休。“河北大侠”公孙羽三年前亲口描叙那夜于秦桧府中所曾目睹的景象,在这一千多个日子里,无时无刻不盘踞他脑海,虫蚁一般啃囓他的心房,即使在梦中也想拚命找到她,当面问个明白;但如今真见着了她的面,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不停的瞟着她,希望能看出一些端倪,然而那天真依旧的面庞上却寻不着半丝妖冶淫荡的痕迹。
山风吹过,白衣飘飘,窈窕修长的身躯迸射着山猫般柔软而足以致命的弹性,以及精怪般难解的魅力。
在燕怀仙眼中,她永远是个谜。
“还是等没人的时候再问吧。”燕怀仙无奈的想道。“老三、老么都是直肠子,那种丑事一旦揭破,必定闹得不可收拾。”
然而刚才夏夜星正正反反的一番话,仍说得他心头火起,正想开口驳斥,却见杨太淡淡一笑道:“咱们虽然势孤,但各寨同心协力,抵抗官军绰绰有余,实不须任何人帮忙。”
燕怀仙听他此言,心和他尚未有与金国结盟的打算,略感宽慰,李宝却扯着他故意落后几步,低声道:“那小丫头果真为金狗卖命咧?非得好好教训她一下不可!”李宝这人却是粗中有细,早知燕怀仙与夏夜星之间有些牵缠,故而一直隐忍在心,否则刚才早就扯破脸了。
燕怀仙道:“先不忙,慢慢看着办。”眼中只见夏夜星拉着杨太胳膊走在前头,有说有笑,亲密异常,心头直似打翻了千万只瓶罐,一剎那酸辣苦涩塞满胸腔,分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莫非她又想色诱老么么?”燕怀仙深深感到这小女子的可怕,又无法斩断多少年来梦魂缠裹的情意,心中矛盾,脚下却已行至一处绝壁之上。
东寨面向潭州,湖面宽广,一望无垠,乃是整个大寨的冲要之地,高栅坚壁,依险固守,构筑得滴水不漏,飞鸟难渡。绝壁下的港坞中泊着几百艘战船,只见正中一艘异常庞大,桅杆冲天而上,甲板几乎跑得起马,船身两侧装着四十八个大轮子,简直如同一头怪兽。
李宝今生尚是首次来到南方,那曾见过如此巨大船舰,不禁把眼珠子都看得凸将出来。
杨太笑道:“这种船唤做车船,其实早在南北朝时就已有了,不过咱们将它特别加大,威力十足。”指着船舷两旁长达十几丈,上置巨石的拍竿。“官军小船若遇上咱们,只须荡起拍竿,用不了一下便可叫他们粉身碎骨。”
李宝那里忍得住,硬是缠着杨太登上船去,上上下下走了一遭,摸摸这、看看那,乐得手舞足蹈,叠声嚷嚷:“妙极!妙极!我这辈子只见过舢板皮筏,想都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大船!老么,你真是个天才,能独霸洞庭,到底有点道理。”
杨么笑道:“我一生习武,那会造这种大船,却是五年前程昌寓那狗头前来攻打洞庭,用了一个名叫高宜的‘木匠都料’所进献的图样,打造了两艘车船,没想到一战反被咱们掳获,连高宜都一齐抓了来,于是咱们各寨也都造起车船,大大小小总共不下二十艘,其中尤数这艘为最,唤做‘和州载’,前年与王变大战一场,此船可真大发神威,将宋国那支号称‘天下无敌’的水军杀得片甲不留。”说时得意洋洋,颇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燕怀仙轻咳一声道:“岳飞兄弟这回率领大军前来,你却不可小觑。岳家军纪律严明,不是一般浪得虚名的队伍。”
杨太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怕他我就不姓杨!那个大头鬼,当初我就看他不对,果然是个压榨良民的混帐武官!听说他光花江州一地就吞并了几十亩良田,老百姓饿死的却随处都是”
燕怀仙摇摇头道:“人言不可轻信。”
杨太倏地转身,脸上现出森冽的神气,凛然道:“你们若想来替那姓岳的做说客,趁早免开尊口!否则我眼里认得二位哥哥,手中钢刀却不认得!”大步走下船去。
李宝、燕怀仙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默默跟在他后面,僵硬的空气凝结在三人之间。
夏夜星却乐了,自言自语的笑道:“人是多么善变的东西,七、八年不见,胖子变瘦子,君子变小人,还认得出来就不错喽,讲什么兄弟情分?”
李宝一瞪牛眼就待发作,又被燕怀仙扯了一把,只得强自按捺。
只听杨太道:“小师妹,你先到前头去,我安顿好他们再去找你。”
夏夜星瞟了燕、李二人一眼,笑道:“你马上就来喔!”居然一副须臾难分的模样,落在燕怀仙眼中,又是一阵气闷。
杨太领着二人来至寨后客房,吩咐喽啰料理妥当之后,才忽又回转过头。“三哥、五哥,能再看见你们两人实在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李宝叹口气道:“老么,我看着你从小长大,我只盼大家都好,没什么别的。”
杨太一点头,径自出房朝前面去了。
燕怀仙心忖:“老么既固执、又火性,想用言语劝得他归降,真是提都甭提;若要动手将他擒住,却又怎横得下心?”呆呆坐在床边,只没个主张。
忽闻隔房一个大嗓门咋唬着道:“岂有此理!简直混蛋透顶!”
燕、李二人听这语音好生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当即踅到隔壁窗口一瞧,只见四名和尚愁眉苦脸的坐在屋内,却是胖如弥勒的智和禅师和“五台三杰”──庞僧正、杜太师与吕善诺。
李宝探进头去,笑道:“四位大伯,好哇!”吓了屋内四人一跳,都道:“你俩怎么也来了?”
燕、李二人入得房中磕完了头,才问:“四位师伯到此何事?”
杜太师唉了一声。“一言难尽。咱们本想和杨太师侄商量个法子,好除掉朝中秦桧那狗头,五天前到得此处,才发现你们这么弟竟与金人搅七捻八,摆明了想要通敌叛国”
庞僧正却道:“我看还不至于如此。‘流星飞龙’叶带刀何等英雄好汉,教出来的徒弟断不会这么无耻下作。”
燕怀仙干咳一下,赶紧岔开话题:“众位师伯想要刺杀秦桧,杨老么又如何帮得上忙?”
智和摇头叹道:“实在没法好想了嘛!四年前‘河北大侠’公孙羽率先前去刺杀不成,反被打成重伤,至今尚未调复完全;后来河朔一带的兄弟又接连派了几波人马渡江,却被护卫秦府的一个绝顶高手打得七零八落”
燕怀仙心头一跳。“又是师祖孟起蛟干的好事!”想起夏夜星曾与孟起蛟做下不可告人的勾当,又觉一股刀绞般的难受。
只听李宝讶问:“世间竟有这等高手,却是那条道上的?”
吕善诺道:“这人究竟是何来路,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甚至连他的相貌都没人瞧清过,只知他总是身着一龚黑袍,掌力阴寒难当。不过听说去年年底‘中条侯氏十八刀’中的六个兄弟虽然突袭不成,尽被打伤,却总算见着了那人长相,日后遇见侯氏兄弟,当可得知备细。”
燕怀仙心中又一阵狂跳,暗忖:“师祖若被人认出,岂不糟糕?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真还不如当年被师父害死算了!”
李宝道:“秦桧那厮不是早已被黄帝老儿罢去相位,为何还要费这么多力气去刺杀他?”
智和唉道:“泼季三,你久处北地,信息太不灵通。皇上三年前罢黜秦桧,并明说终生不再起用此人,当时天下百姓莫不额手称快;不料去年二月间,皇上竟又命他知绍兴府──真不晓得打些什么胡里胡涂的怪主意?那家伙甫一上任,怪论又来了,什么‘乞安慰狂虏’、‘不敢轻犯大国’,一派奴才之言,若不先宰了他,有朝一日又让他得势,咱们北人可全完啦!”
李宝翻翻眼睛,忽一拍手。“他那侍卫莫非竟是‘长白派’中人?”
庞僧正道:“咱们也是作此猜测。尤其一到此处便遇见‘长白’派的人,愈觉大有蹊跷,‘长白’全派似乎部已成了金国的斥喉细作。”
杜太师哼道:“那‘雪岭三雄’成天翘鼻翘眼的,不知在跩些什么,找个机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免得他们小觑咱中原无人!”
智和笑道:“老秃驴年逾半百,兀自喊杀喊打,真是叫菩萨也头疼。”
燕、李二人与众和尚盘桓至傍晚,方才回房歇息。燕怀仙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内思潮杂乱,迟迟理不出头绪,直到三更梆响,方才忖道:“师祖与兀典之间的丑事固然不宜张扬,但老么万一真被兀典迷惑,归顺金国,可就更糟糕了。说不得,非要点破他不可。”主意既定,潜身出房,朝寨中“聚义厅”走去。
暗夜无光,寨内漆里一片,不闻丝毫人声,远处寨壁上火光点点,巡城兵卒来回走动,半隐半现,恍若鬼影。
燕怀仙不知杨太住在那里,正自踌躇,忽听前边廊下拐角处夏夜星的声音道:“么哥,你还没睡呀?”
又听杨太懒懒应了声,似有无限心事。
夏夜星又道:“这些日子来,可真把你累坏了。杨钦那边的消息如何?”
杨太恨恨的道:“那个混蛋东西,已向岳大头投降了。”
夏夜星叹了口气道:“那岳大头诡计多端,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我看三哥、五哥这回也没安着好心,定是来替岳大头卧底做奸细。”
燕怀仙心弦一绞,止不住一股恶怒涌上胸腔,悄悄伏近,只见杨太正盘坐在一间小屋内,靠壁一座神龛,香头点点,上供一幅画像,修目长髯,颇有几分道气。
燕怀仙心忖:“画像中人大约就是钟相老爷了。”
倾耳再听时,却闻杨太笑了笑道:“那也未必。三哥、五哥只不过怀着劝我归降的念头罢了。”
夏夜星哼道:“大宋朝廷从来就没给过他们什么好处,却跟条狗一样的忠心耿耿,真是天生的奴才!么哥,还是你看得清楚,姓赵的一家压榨了天下百姓两百多年,早就该叫他们滚蛋了。”
杨太目注画像,缓缓道:“宋国国典专以儒术治人,一味抬高官吏、儒生的地位,却把农夫工匠踩在脚下。钟老爷当年最看不惯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这五类人,一律杀无赦。此举虽苛,但钟老爷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是求个世间公平罢了。近年来我只没收田主土地,或令田主出纳租课,一般百姓则无税赋差科、官司法令,其实也是为了均贫富、等贵贱。不料宋国朝廷竟骂我‘妖说惑众’视我为眼中钉,殊不知此乃天理当然,民必乐从,再有钟老爷神灵在天保佑,百万宋军也不放在咱们眼里。”
夏夜星沉寂半晌,道:“宋国虽无半个良将,但毕竟人多势大,军粮充足。岳大头提兵前来不到两个月,已招降了黄佐、全琮、刘申、杨钦等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妙。
么哥,单只洞庭湖一地的力量终嫌薄弱,还是得接受外人的帮助才行。”
杨太静默了一会儿,忽道:“小师妹,直到今天我还没问过你来此的用意为何。你该不是来替金国当说客的吧?”
湿润的夜气中,只闻夏夜星的声音柔如丝缎。“么哥。你怎么说这种话?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么哥,打从我踏上‘鹰愁峰’的时候开始”
燕怀仙再也忍耐不住,大步抢到二人面前,厉声道:“兀典,你这几年愈变愈不像样!你身为汉人,却替金国卖命,只因你际遇不同,倒也怪你不得,但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家,满口谎言、挑拨离间、威逼色诱,还尽干些无耻之事,可真叫人寒透了心!”
夏夜星面色一变,冷冷道:“姓燕的,你说话凭良心,我干了些什么无耻之事?”
燕怀仙哼道:“你有脸问,我还没脸讲哩!”
夏夜星柳眉倒竖,倏地站起身子。“你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杨太一旁拦道:“五哥,小师妹的为人,咱们都很清楚,何至于像你所说的那么不堪?”
燕怀仙冷笑道:“你当真清楚么?那些下流的勾当根本叫你连想都想不到!”
夏夜星嘶声道:“燕五!你你胡说!”气得浑身簌簌发抖,几乎部快吐不出气儿。
杨太皱了皱眉道:“五哥,小师妹一介女儿之身,名节何等要紧,你可不能随便含血喷人。”
燕怀仙暗忖:“老么多半为她所迷,连我也信不过了。”嘴中道:“我有没有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有数。”
不料夏夜星却忽然平静下来,嫣然一笑道:“燕五,你吃醋了么?”
燕怀仙直如被尖针戳中了痛处,立刻怒吼出声:“我吃个屁!”
夏夜星淡淡道:“你吃屁?那很好啊。”
燕怀仙踏前一步,戟指着她,厉声道:“我问你,五年前你夜入秦桧府中,有没有这回事?”
夏夜星脸上并不现惊慌之色,定定的望了他一回,才道:“有又如何?”
杨太不禁偏头看了她一眼。燕怀仙又道:“你不但夜入秦府,还夜入秦桧的侍卫首领房中”
夏夜星道:“又如何?”
燕怀仙双目怒突。“你还跟他干下了不可告人的丑事!”
夏夜星依旧定是的望着他,不发一言。燕怀仙喘了口气,转向杨太道:“你可知那侍卫首领是谁?正是咱们的师祖‘战神’孟起蛟!”
杨太那里想得到世间竟有这种事,不禁楞住了。夏夜星却又笑了笑,道:“五哥,你晓得的事情真不少嘛。”猛个掉头就走,边道:“可笑!卑鄙!”
燕怀仙怒气已然攻顶,喝道:“你说谁卑鄙?你今天非把这件事交代清楚不可!”
一把抓向她后背。
夏夜星回手一掌击来,势道虽然沉猛辛辣,却毫无着数可言,被燕怀仙随手一格,封挡在外门,右掌搭住她肩膀,只一扭转,早将她擒在手中。
夏夜星不再挣扎,回过头来冷笑道:“燕五,你想怎么样?你杀了我好了!”
“你这”燕怀仙气得举起手来,直想刷她几个巴掌。“你到底还有没有廉耻?”
夏夜星脸上挂出鄙夷的神色。“你这人好生奇怪,我爱跟谁就跟谁,你管得着?什么叫廉耻?你们汉人的规矩,男人女人难道不许在一起的么?你们不生孩子的么?”
燕怀仙反而一怔,心想:“是了,我凭什么管她?她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小姑娘家。男女之间本勉强不得,我如此大张旗鼓,倒真像是在吃醋了。我燕五郎纵算不得英雄好汉,也不能为了个女子颠三倒四。”这么一想,心头顿时宽松许多,但终究觉得事有蹊跷,顿了顿道:“你跟我师你跟孟起蛟干了些什么事,我当然管不着,但你如果只是想利用他”
夏夜星冷笑道:“他若甘心被我利用,你又管得着了么?”
燕怀仙胸口一窒,硬是被堵得说不出话。
夏夜星忽然从袖中抖出一把短刀,塞到燕怀仙手里。“燕五,你杀了我。”
燕怀仙望着她似笑非笑,如梦如雾的脸,不禁呆住了。“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燕怀仙束手无策,竟不知是谁擒住了谁。
一抹狡黠笑意闪过夏夜星的眸子,眼底同时亮了起来,原来是刀尖上的光芒映入了瞳仁之中。
天色已明。
薄纱似的晨光下,湖面如同罩上了一层轻烟,氤氲恍惚之间,数百个小黑点正悄悄逼近。
夏夜星叫道:“么哥”
杨太转眼望去,方自一楞,寨栅上守卒的吆喝已传入耳鼓:“官军来了!”
杨太霍然色变,回首盯着燕怀仙,恨恨道:“你果真是来卧底的!”
燕怀仙急道:“没这回事”
杨太却已返身奔入房中,取出一柄钢刀,照准燕怀仙顶门便剁。
燕怀仙还想分辨,刀势却已如狂风骤雨一般袭来,迫使他不得不放开夏夜星,闪身腾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