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判官举起竹棍朝大头敲去。
"啪"地一声,竹棍反弹回去,几乎敲上武林判官自己的脑门,这一棍普通高手绝接不了。
矮怪居然用脑袋硬撑,他的头是铁铸的?宫燕秋心头为之一震。
武林判官骇然疾退。
矮怪脚步没停,前欺如固。
武林判官目光一闪,突地大叫道:"住手,我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他居然称对方为老人家,这可真怪。
矮怪停了脚步。
"你知道我老人家是谁?""蓬莱三老之中的铁头翁!""嘻嘻嘻嘻,你老小子还真有点见识。"宫燕秋震惊莫名,蓬莱三老是传说中的上代人物,事实上应该称之为蓬莱三怪,三个人无一不怪。
照传言,三老如果仍在,已是百岁以上的人物,但看上去却只半百开外,想不到今晚在这尼庵里碰上。
"前辈",武林判官长揖到地,"不知者不罪,适才冒犯了您老人家,就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你老小子不准备叩头?""请您老海函,原谅这一次!""不成,我老人家说一不二!""可是,这""没什么这那的,叩三个响头。"武林判官望了宫燕秋一眼,呆住了。
以他的地位名头年纪,当着一个后生向人叩头,这实在比要他死还要严重,如果传出江湖,就不必混了。
"前辈,没别的商量么?"武林判官久久才迸出一句话,乞求的口吻,比绵羊还要温驯,前后判若两人。
"别的商量?"铁头翁拍了下大脑袋,在考虑。
"是,是,您老人家随便吩咐别的什么""我老人家要是说了,可不许讨价还价!""不敢!"武林判官躬了躬身。
"好!附耳过来!"一个以杀人为业的凶残人物,此刻乖得像严父膝前的小儿,怯生生地慢步上前,弯低了身子,把耳朵偏低了过去。
铁头翁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武林判官连连点头,然后直起身子,退后两步道:"谨遵您老人家的吩咐!"转头深深望了宫燕秋一眼。
铁头翁到底向武林判官说了些什么,宫燕秋当然无法知道,连猜都无从猜起,但他并不怎么在乎。
要是这百岁以上的怪物要对他有所不利,他也无从逃避,既然是力有不逮的事,想了是多余,顾虑更是多余,不如泰然处之。
铁头翁这时才把目光扫向横在佛堂门楼外的尸体。
"人是谁杀的?""不知道!"武林判官首先回答。
宫燕秋摇摇头,表示答案跟武林判官一样。
"现在只你们两个玩剑,你两都不承认杀人,难道死者是自杀的?"这句极普通的推论,却巧合了状况。
"看样子真像是自杀的!"宫燕秋开了口,不由想起了刚才失踪的守庵妇人,他想说出来,但想想又闭上口。
铁头翁踱着鸭子步走了过去,偏起了大头看了一眼,口里"噫!"了一声,自语般地道:"真的像是自杀"弯下腰,翻检了一下,突地回身望着宫燕秋,眸子里射出两道冷电,直照在宫燕秋的脸上。
宫燕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觉得铁头翁的目光像是有形之物戳上了脸,他头一次体验到可怕的目光,这代表着深不可测的功力。
"浪子,真的不是你?""不是!"宫燕秋断然回答。
"奇怪!"铁头翁深深一想,又道:"浪子,这具尸体是本来就摆在这里的?""本来在墙脚,是晚辈移到现在的位置察看。""你看出什么蹊跷没有?""有,自杀不可能穿胸透背。""对啊!你很细心,还看出别的没有?""别的看不出来。"宫燕秋口里应着,心里却在想:别的还能有什么,一个可能是人被杀以后,趁断气前的一刻,让被杀者的手捏上剑把,装成自杀的样子,人在临死,抓东西是抓得很牢的,难道这老怪物看出别的什么来?""这似乎不可能!"宫燕秋不知道老怪物意所何指,接不上腔,只好默然。"庵里应该有尼姑,人呢?""只一个打杂的俗家妇人,趁晚辈不注意溜了。""噢!"铁头翁用短手猛拍了一下大头,喃喃地道:"当今之世,竟然还有人会这种绝传的功夫!"什么绝传的功夫,宫燕秋当然也无从思忖。
"前辈指的莫非是"武林判官开了口。
"莫非是什么?"铁头翁反问。
"推元反戕!"什么是"推元反戕"?官燕秋从没听说过,只是从这四个字的表面意义,意识到死者是死于一种怪异的邪功,而并非自杀。
铁头翁刚才说是一种绝传的功夫,那妇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会这种功夫,江湖上尽多不可思议的怪人怪事,那妇人就是一例。
沉默了片刻之后,铁头翁挥手道:"你们可以走了!"你们,指的是宫燕秋和武林判官两个人。
这怪物何所自来,何所为而现身全没交代。
宫燕秋犹豫了一下,弹身离去,带走了一个谜。
日上三竿。
宫燕秋躺在客店里自己的床上,一夜折腾,他睡得很熟,店小二已经来看了三次,他关心的是浪子郎中是否继续看病,因为他有外快可赚。
紫薇是真的住在对面房里,她已经起床,同样出进了好几遍。
"姑娘。"小二在明间门边探头。
"什么事?"紫薇出应。
"郎中先生还没起身?""碍你什么事?""谷府二先生来访!""噢!""我已经起身了!"宫燕秋步出明间。
"郎中先生,二先生来拜访!""请他进来!""是!"小二立即转身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店的?"紫薇关切的问。
"天亮之前!""事情办妥了?""唔!"宫燕秋漫应了一声,普慈庵所遭遇的怪事又一幕幕地重映心头,解不开的谜,紫薇的身份还是谜。
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复仇使女,她的坚决否认,得不到事实的证明,真假难断,似是又非。
铁头翁究竟向武林判官耳语了什么,更是无法想像,问题是否与自己有关?他现身绝对不是没原因的。
"浪子,你早!"二先生步了进来。
"二先生一清早光顾,有何指教?"二先生深深地望了紫薇一眼,深沉的眼光加上精悍的神色,愈显示出他是个不易应付的人物,城府深而又带狠。
"请你去看一个"病人"!
"什么样的病人?""你暂时不必知道。""如果在下拒绝呢?""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挂牌行医,医生没有拒绝病人求医的道理。"二先生语音凝重,显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且还带着强制的意味。
宫燕秋心念电转,求医的定然是谷家的人无疑,自己要在此地办事,不宜得罪此地的霸主,走一趟也无所谓。
"现在就去么?""对,外面己经有轿子在等候。""轿子!"宫燕秋几乎失口而笑,强忍住道:"在下只是一个江湖郎中,两条腿跑不折,何必要坐轿!""这是病家的诚意,也是祖传的规矩,请医必须用轿子接。"二先生一本正经,脸上似乎颇有诚意,"你收拾收拾吧!""没什么好收拾的,带几根银针就成了。"紫薇淡淡地道:"不带助手么?"宫燕秋瞄了二先生一眼,见他没反应,朝紫薇笑笑道:"紫薇,你就守在店里吧,坐不住可以出去散散心,人家大户规矩大,同时我也不需要助手。"紫薇耸耸肩,不再开口。
密不通风的轿子,遮掩得相当严密,连一丝缝都没留,抬轿子的是两名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两名跟着换班。
宫燕秋就坐在轿子里,两眼不能外视,就只有靠听觉了,轿子起先是在街上,闹市必有的声浪听得出来,后来声浪逐渐静止,只剩下轿夫沙沙的脚步声,快而有力,象是己到了荒野,静得可怕。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轿子快行如故,只有在换班时才稍稍停顿那么一下。
这不象是到谷府,要是谷府早该到了,病家到底住什么地方,二先生亲自出面请的,照理与谷家脱离不了关系,可是路不对。
早起没吃东西,盘算时间现在该近中午了,肚子饿得难受,但轿子没停歇的迹象,二先生不知是否随轿,一直未曾听到他的声音。
宫燕秋开始不耐,他不是职业郎中,行医是为了维持生活,他离家乡不久,盘缠遭窃,变成了身无分文的浪子,不能偷也不能抢,只好籍这一技之长来赚取所需。
大事在身,他不能回头,更不能向父执故旧求助,实在是苦。
轿外有人声,脚步声,但没多久又消失,轿帘的光影也忽明忽暗,他判断是经过集镇。
他真想破轿而出,忍耐已到了极限。
到这时,他才悟到情况不对,又不是闺阁千金怕被人看而把轿子遮得这么严密。
既然路程远,一匹马岂不更方便?这分明是不让他知道所去的地方与行经的路程,轿夫也不象一般苦力,看来这当中文章大了。
想到这里,肚子己不饿了。
他急于知道轿外的情况,这才注意到这顶轿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轿门边窗都用藤网编成,黑布蒙在藤网之外,要想外视,只有用剑扎孔一途,但如果做,必然会被发觉而启人疑窦,对方如此做的目的何在?愈想愈不是滋味,心里也就愈不耐。
终于,他忍不往了,伸手抽剑突然传来二先生的声音:"到了!"想不到他一直随在轿边,宫燕秋抽出数寸的剑又按了回去。
轿子放落,接着轿门放开,光线透入,宫燕秋有一种被久闷在地洞里,重见天日之感,他迫不急待地下轿。
第一眼看到的是树石玲珑,花木扶疏的庭院,再就是迎面相当气派的厅房,一望而知这里是深宅大院。是谷府么?不可能,轿子快行了一个多时辰,而且还经过寂无人声的地段,这到底是什么人家,病人是何许人物?厅堂外白玉石铺砌的走廊上,站着一个锦袍老者,看上去极具威仪,老者身后是两名眉清目秀的青衣婢女。
二先生走近宫燕秋道;"委屈你了!"宫燕秋淡淡地道:"没什么!"二先生上前两步,朝锦袍老者躬了躬身道:"人己请到!"然后侧身回指宫燕秋道:他就是浪子郎中,年纪不大,医术却很高明。"锦袍老者深深打量了宫燕秋几眼,然后向二先生摆摆手道:"你可似退下去了!"派头象官府里的大人物。
二先生再躬身,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宫燕秋相当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家?锦袍老者侧开身,做出肃客之势:"郎中先生,请进!"礼数倒是周到。
宫燕秋抱了抱拳,举步上阶,略作谦让,进人厅堂,古典雅摆设致,看来像是书香世家。
厅堂之中,己摆好了一桌酒席,光看用的器皿,就不是普通人家所有。
锦袍老者和两名侍婢先后跟进。
"这"宫燕秋有些踌躇。
"先生远来,一路辛苦,快别客气,请入座!""那在下就叨扰了!""哪里话!"宫燕秋入座,锦袍老者坐了主位,两名侍婢各站一方,执壶斟酒,杯是玉杯、酒当然是好酒,香醇之气四溢。
"先生请,不成敬意!""叨扰不当,老丈忒谦了。"双方照了杯,侍婢又斟上。
"请用菜!""不客气!"菜也是好菜,出自名厨之手,色香味俱全。
宫燕秋不期然地想起了替春如儿娘诊病,春如儿陪他喝酒的那一幕,情调感受和现在绝对不一样,春如儿之美,想起来都觉得心悸。
春如儿已做了谷大公子三夫人的侍婢,假使这里是谷家,春如儿就在这府中。
心中的疑窦却没法疏解。
"请问老丈如何称呼?""老夫是这里的管家!"不说名,不道姓,就这么一句,而表情却显得很严肃,管家如此,主人可想而知。
"请问贵府是""家主人卧床已久,请遍名医不见起色。"答非所问,显然是故意掩饰。"请用酒菜,饭后再请先生一诊。"察颜观色,宫燕秋不再问了。
气氛变得十分诡秘。
一餐酒饭吃了半个时辰,酒菜虽然精美,宫燕秋却没心情领略,因为他处在一个极其诡异的景况中。
宫燕秋被带进一间漆黑的房里,刚踏入,房门便关上,连仅有的一丝光线都没有了,什么都看不清。
怪诞,简直近乎恐怖。""管家,这怎么回事?"宫燕秋心已抽紧,他无法想像将要发生什么事,心里不能不有所准备。
"家主人怕光,来,老夫搀你。"宫燕秋被牵着到床边椅上坐下,隐约中可看出是个人拥被躺在床上,面目可无法看清,当然也不知道年龄是老还是少,是男还是女。
怕光是托词,没有这样的病人,不愿被人看到真面目的。
宫燕秋只想赶快诊完病人离开这鬼地方。
"管家,贵主人平时的症候是什么?""全身无力,不能行动。""饮食起居呢""胃口正常,大小便也通畅。""哦,让在下诊视一下经脉。
锦袍老者拉出病人的手腕,交到宫燕秋手里。
病人没有半点声音。
接过手腕,宫燕秋察觉出病人是男的,是个老人,指按之仅觉脉象很乱,久久,仍无法断出是什么病。
这不是普通的病症,练武人的医道,是有别于一般郎中"管家,贵主人的症候很古怪,得检查全身经穴。""这唔,就检查吧!"宫燕秋伸手入被,遍察病人经脉穴道,最后手指停在"带之上,心头起了震撼,他已诊出病人是运功走岔。
这证明病人是江湖人物,事实上早该可以想到,因为出医的是二先生,而二先生是谷大公子手下地位很高的人物。
从初来时二先生对这里管家谦卑的态度看,这里的主然不是寻常的人物。
"先生,如何""可以医治,但必须用针灸之术。""针灸""不错,因为贵主人患的并非普通病症。""针灸必须灯火照明""对,不能摸黑施术,怕有意外差池。"锦袍老者沉吟不语,似在考虑什么问题。
宫燕秋却在疾转念头,有了灯光,必定会暴露病人的真面目对方顾虑的应该就是这一点。
而这顾虑必基于什么重大的原因,而这原因,当然是不可告人之秘。由此推论,对方必非光明正大人物,如果所医非人,岂不等于造孽?"好,掌灯!"锦袍老者已拿定了主意。
宫燕秋收回手。
锦袍老者先用手在病人的脸上抚摸了一阵,然后才到床边桌边燃亮了灯火。
屋里骤现光明,病人双眸紧闭,但可以看出貌相十分威武。
宫燕秋从布囊里取出应用的银针。
锦袍老者掀开被,露出病人的身体,然后解开衣纽,但并不掀衣襟,口里道:"是正面还是反面。"宫燕秋道:"正面!"锦袍老者掀开病人的衣襟。
宫燕秋目光触处,不由骇然而震,病人的胸脯上赫然刺了一张牙舞爪的巨龙。纹身,正道之士所不屑为。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锦袍老者一眼,这一眼,又使他怦然心震锦袍老者的眸子里正掠过一抹可怕的光芒,这种光芒只有在准备杀人的眼睛里才会出现。
可怕的目光虽然一瞬即逝,但已给宫燕秋相当的警惕,他来时没带剑,如果发生变故将如何应付?"先生,可以施术了。""噢,是!"宫燕秋收慑心神,相了相部位,又道:"解开裤带,露出胯骨以上的部位。"口里说,心里已经有了某种打算,他不能不留步棋,作万一时的用场。
锦袍老者动手,解开了病人的裤带,褪下裤腰。
"先生,你保证能见效么?"这恐怕得两三次,头一次之后要观察病情的变化,依变化而再施术。"宫燕秋趁机留了棋子。
"得两三次?"锦袍老者脸上飘过一抹异色。
"对,无法一针完全奏效。"宫燕秋已注意到锦袍老者脸上诡异神色,心里有数,这步棋走对了。
银针扎下,一共八针之多。
锦袍老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宫燕秋的每一个动作。
片刻之后,宫燕秋收针道:"成了,今天到此为止,三天之后再看病情。"锦袍老者抬手道:"先生请到外面休息!"宫燕秋站起身来,锦袍老者抬起的手闪电般点出,说是闪电,其实使人连转念的余地都没有。
太突然,太快,宫燕秋瘫了下去,脑里只闪过一个不完整的意念。
宫燕秋没死,他又醒了过来。
昏噩之中,他的头一个意念是自己还活着。逐渐,他的意识回复,看清了这间布置得很不错的卧室,自己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桌上点着灯,房子没窗,只有道黑黝黝的铁门,证明了这是间地下室。
他起身下床,走动了一圈,试行运气,功力仍在,这使他安心不少,只要功力不失,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坐到桌边,居然还有壶热茶,他倒了一杯。
现在,他得把经过的情形想上一想二先生来代人求医,却不肯透露病家身份,事情一开始便有蹊跷。之后,自己被强迫坐上密封的轿子,论时辰,轿子至少走了十来里地,东西南北不辨,根本无从猜测到了什么地方。
从宅院的气派布设,是富豪之家。
病人怕光是托词,目的是不愿显露真面目,而不愿显露真面目的人,通常都有见不得人之处,或有不可告人之秘,以邪门人物居多。
病人不是患病,而是练功走岔。
病人胸脯上刺有红龙,就在这记号显露之时,管家神色改变,眼里透出杀机,很可能关键在于记号。
要不是自己见机,故意留了一手,此刻恐怕早已被埋进土里了,对方的原意是杀人灭口。
三天之后,对方会要自己施行第二次针灸,不知道是否有机会脱身?很明显的事实,只要那刺有红龙的神秘病人消了痼病。
自己就会没命,这便如何是好?他呷了口茶,观察这地下室。厚重的铁门无法突破,而且外面必然有守卫,想脱身实在比登天还难。
他想到紫薇,不管她是否真正的复仇使女,她的能力是可信赖的,不知她在觉察事情有了蹊跷之后,会不会采取行动。
这是很不可靠但却是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