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靖萧揭发何烨,不只出乎谢氏与东宫的预料,还骗过了整个乌氏。
当乌老夫人得知乌靖萧在朝堂之上,在文武百官,两国使臣面前公然站队,气得她血压飙升。
乌氏家法使的是军仗,乌老夫人亲自下令,乌家下人不敢不从,每一杖都实打实。
到了第四十杖,乌靖萧连跪都跪不住,彻底倒下。
他面色惨白,虚汗淋漓,华贵的衣裳因一遍又一遍的杖打而几乎要撕开,染着斑斑血迹,格外刺眼。
在他倒下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妻子的一声嘶喊:“晏清!”
乌靖萧字晏清。
就像他的名字靖萧,寓意着四海靖安,那么他的字,也寓意着四海晏清。
乌氏子弟,他们这一生都逃不脱护国佑民的责任。
在这门阀盛行,高层腐败的中兴时代,唯有乌氏和袁氏才保留着最初的士大夫该有的风骨。
祠堂之内,乌靖萧肩膀与背脊上,被军杖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红肿的地方剧痛难忍。
他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手掌无力地支撑在地,身体颤动。
可即便如此,他也要撑起身子,重新跪好。
他擦拭掉嘴角血迹,虚弱的手努力整理好自己的着装,再次挺直了背。
他身后的妻子柳茵,被乌老夫人的婢女牢牢控制住。
柳茵泪流满面,不断向老夫人求饶。
可老夫人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容。
“她就是个狐媚子!”
乌老夫人虽已年迈,满头白发,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可她身上那股将门主母的威严犹存。
她的拐杖在地板上重重敲打两下以此强调,苍老的声音苦口婆心道:“想当年,陛下被那个女人冲昏了头,竟动了废后的心思,激起群臣不满,公主和她母亲一样!当初,公主骗你赠出龙骨鸣镝,歪打正着,秋猎场上救了她一命。她毕竟是皇室,那支鸣镝也算物尽其用。可如今,她竟魅惑你当众站队!将整个镇北侯府逼到了风口浪尖!”
“她没有魅惑我,她不是祖母说的那样”
被杖打时都未曾吭声的乌靖萧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强硬道。
殊不知,乌靖萧越是这样,乌老夫人便越愤怒。
方才,受那四十军杖时,乌靖萧倔强地不低头,不认错,即使支撑不住倒地,也要重新直起腰。
眼下,即使虚弱到了极点,他也要为她解释。
在乌老夫人看来,她那守规矩懂分寸的孙子变得如此叛逆,全因墨玖安魅惑。
“你,你…”
乌老夫人只觉眼冒金星,拐杖都支撑不住她怒到颤抖的身子,还好有婢女及时扶住。
“你已经被她勾了魂去!打,给我继续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祖母,祖母求您了,别打了!”
柳茵哭着求饶,挣脱开束缚,四脚爬到乌靖萧身后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军杖。
“你还袒护他?你但凡有那女人一成的手段,我都不用操这份心!”
乌老夫人话音刚落,敞开的屋门外,倏尔传来一股清冷悦耳的声音:“乌老夫人确实不该操心”
听到墨玖安声音的那一刹,乌靖萧心口一颤,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得以制止住自己不要转身看她。
祠堂之内,除了乌靖萧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门口,那一袭素雅的身影上。
墨玖安身穿淡绿色浮光锦,头发只用一根玉簪盘着,缓步走进乌氏祠堂。
乌府下人们下跪行礼,乌老夫人却一动未动,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对皇室无礼。
“公主不请自来,是觉得我镇北侯府的大门随随便便就能闯的!?”乌老夫人神情肃穆,冷声质问。
墨玖安却淡淡一笑,坦然道:“本宫可没闯,本宫是翻墙偷溜进来的,就怕老夫人不让进”
墨玖安的话,让老夫人怔了一瞬,“堂堂一国公主,如窃贼般翻墙入室,成何体统?”
面对老夫人的指责,墨玖安不以为意,“乌老夫人没有资格教训本宫,从今往后,也最好不要动乌靖萧”
“我们乌家的家事,公主也没资格插手!”
乌老夫人与先帝一起长大,曾差点被纳入后宫,盛元帝都敬她三分薄面,所以她敢如此说话,墨玖安并不意外,也不甚在意。
“他受罚是因为本宫,当然与本宫有关,他并没有骗您,不存在什么魅惑,本宫只是威胁他罢了”
“威胁?公主拿什么威胁?”
仿佛被戳中了笑点,墨玖安低低失笑,“老夫人这话问的,当然是拿你们乌家老小的命了”
“乌氏的命?哈哈哈哈”,乌老夫人也不甘示弱,“他们说得对,公主甚是狂妄”
墨玖安倒也不恼,随意整了整宽袖,“本宫可以狂,因为本宫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野心”
“野心?依我看,是祸心吧”
闻言,墨玖安拂袖的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直对上乌老夫人冷硬的眼眸。
“您觉得,我想干什么?”
乌老夫人冷哼一声,直言道:“公主想报仇,想覆灭谢氏,想报复所有世家,以报当年逼迫苏贵妃之仇”
“是啊,当年我母亲被百官刁难,被百姓唾骂,也有老夫人您的一份功劳”
说起往事,墨玖安平静的眸里终于掀起一层波澜,闪过一缕愤恨。
“我想报仇没错,不过也不只是这样,老夫人的眼界可以再大一些”
墨玖安停顿了几息,给足对方猜测的时间。
见对方依旧狐疑且戒备地瞅着自己,墨玖安也不拐弯抹角,正色道:“我要当皇帝”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氛围霎时降到了冰点。
镇北侯府下人们大惊失色,“咚咚咚”,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额头贴紧了地面,双手捂紧了耳朵。
听到不该听的,他们已经被吓出了魂,短暂的一生走马灯似得闪过眼前。
墨玖安对众人的反应颇感满意,勾唇一笑,甚是妖媚:“慌什么?本宫不会要你们的命,你们尽管到处散播,本宫并不在乎,全天下的人知道了又如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你说什么?”乌老夫人惊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墨玖安毫不避讳地承认野心:“本宫就是要那至尊之位,本宫就是要做这千年来第一个女帝,在本宫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女帝”
“你,你为什么会...”
墨玖安称帝的野心,对一生困在内宅的乌老夫人而言,简直就是前所未闻,惊世骇俗。
对乌老夫人的反应,墨玖安并不意外。
“乌老夫人觉得为何?”,她左右漫步,悠悠开口:“您可以认为,本宫喜欢权力,也想站在那顶端,睥睨天下”
墨玖安宽袖一挥,那端正的姿态,眉宇间自带的无形威势,无一不再佐证着她的言语。
“您也可以认为,本宫想证明,证明女子的价值不只有相夫教子,证明女子也可以有广阔的天地,也可以护国佑民,开辟盛世”
“老夫人愿意信哪一个?”
乌老夫人沉默了许久。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墨玖安,越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瞧见了故人的灵魂。
半刻后,她才回魂一般,缓缓开口:“世道,不是公主一人能改变的”
“对,世道不是我一人所能改变,我只是一个开始”
墨玖安说着,缓缓转身,站在门口虚望着院子四周的围墙。
她面上笑意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突破万难的坚韧:“本宫以命开路,只为让后世千千万万个女子,都有奋力抗争的勇气,夺回那本就属于她们的权力,只有当权力的顶峰有了女子,才能冲破这千年的压迫和歧视”
以命开路,何其疯狂,又何其伟大。
墨玖安的这些话,乌靖萧早在四年前就已听过。
想当初,他支持墨玖安不同寻常,却不曾想,她竟会想让所有女子都不寻常。
乌靖萧劝过她,可她问,何为寻常?
困在后宅一亩三分地,争风吃醋,以夫为天,以生儿为荣,这是寻常?
自缚双脚,蒙住双眼,如井底之蛙,被剥削的只剩下空洞的躯壳,也要感恩戴德,这是寻常?
乌靖萧无法回答。
而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不管不顾地陪她创造奇迹。
于是,他逃避,远离,与柳茵成婚,自此,便不再找过墨玖安。
直到秋猎场上救下她。
乌靖萧把墨玖安的志向深藏于心,对谁都没讲过。
然而今日,墨玖安在众人面前坦然说出,毫不避讳。
连墨翊这个有资格党争的三皇子,都不敢在他人面前展露野心,可墨玖安敢。
自乌靖萧认识她以来,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出人预料。
乌靖萧微微低下头,无力地闭上了眼,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释然的弧度。
而乌老夫人的表情在怔愣之余,带着满满的不解,不理解一个锦衣玉食,一生无忧的公主殿下,为何偏要拿命对抗世界。
柳茵则怔怔地望着门口,眸里除了震惊之外,隐隐闪过一丝异样。
在柳茵的瞳仁里,那一袭纤瘦却挺拔的身影,孤身面向那片耀眼的光芒,而被光照出的长长的影子,恰巧落在柳茵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一片瘆人的寂静中,墨玖安转身看过来,与柳茵有一瞬间的视线交汇,随即对乌老夫人说:“听说乌老夫人与我母亲相熟,母亲当年未能完成的心愿,我会替她完成。您觉得我是狐媚子也好,痴心妄想也罢,我不需要您理解,只是...”
墨玖安停顿了一息,视线触及乌靖萧血淋淋的背时,她眸光一滞,声音顿沉:“自乌靖萧揭发何烨之后,他便是我的人,您打我的人,还打成这样,我很不开心”
墨玖安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