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门被重新关上。
偌大的院落重新归于死寂,连一只鸟鸣都听不到。
墨玖安目光如刀,寸寸剜向趴在地上的冯关仁。
她手中长弓微垂,箭矢闪着寒光。
冯关仁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墨玖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音冷得像冰:“跑”
这一句异常的命令,让冯关仁愣了一下。
可下一瞬,冯关仁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府门跑去。
冯关仁怎么会不知道墨玖安想干什么,但这是他唯一一个可以生还的机会。
只要他跑过墨玖安,只要他跑出府门,跑进闹市街道,墨玖安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了。
冯关仁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拼尽全力往府门跑,也顾不上庭院中央那一袭陌生的黑影。
好在,那个黑衣人没有阻拦他。
府门就在几步之外,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冯关仁最后冲刺,如愿跨出府门。
可他还没来得及欢喜,倏尔听到那熟悉的破空声。
几乎就在听到箭鸣的同一时间,他的大腿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冯关仁惨叫一声,因箭矢的冲击力,直接从府前的矮阶上滚了下去。
他发冠脱落,头发散乱,满脸污渍,狼狈不堪。
可他不敢停顿。
强烈的求生欲望,叫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中箭的腿,拼命往闹市方向逃去。
即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也不敢松懈,一瘸一拐地,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从他的大腿渗出,在地上留下一串刺目的痕迹。
他自认运气好,只是中了两箭就得以跑到人群最多的地方。
冯关仁心想,这下,他该得救了。
街道上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得四散逃窜,只听得这位穿着不菲的老爷边跑边呼救,让他们禀报京兆府,让他们呼叫巡城军。
百姓之中有几个胆子大的还真想上前帮忙,毕竟这位爷一看就是身份不凡,救他一命也许能借此发达。
可他们刚上前要扶住冯关仁,耳边倏尔传来“嗖!”的一声,又是一箭精准射中冯关仁的另一条腿。
这下,那几个刚靠近冯关仁的伙计只能慌忙逃命,再也不敢上前了。
冯关仁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只能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往前爬,眼中满是绝望。
不可能!
冯关仁心想墨玖安疯了,竟敢在大街上追杀他一个三品正官!
他继续呼救,可街道的百姓已然管不得这位自身难保的老爷了,他们只能赶紧躲到铺子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弓箭这种武器是官家专用,普通老百姓是无法获得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大约能猜到,这个射杀游戏的主角,绝对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毕竟眼前这个正在爬行的猎物,他满身昂贵绸缎,手戴扳指,浑身圆润,一看就是地位不低,家境十分优越。
能在大街上猎杀这种人,那么狩猎者必定位高权重,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敢得罪的。
街道两边躲藏的百姓寻着箭来的方向偷偷观望,终于在十丈之外,见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步伐缓慢却坚定,手握精美长弓,从挂在身侧的箭筒里不急不慢地抽出箭矢,搭箭上弦。
她的动作并没有因走路而受影响,抽箭,搭弦,射箭,每三步就能射出一箭,射中猎物,没有一丝犹豫和停歇。
直到她走近了些,他们才看清她的面容和着装。
头戴凤簪,身着凤袍,冷艳美人,满目杀气。
那些普通老百姓即使没见过玖安公主的容颜,可单看她的穿着就知道,这位女子是何人物。
她的眼眸犹如她射箭的动作,冷漠的令人背脊发凉。
冯关仁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而墨玖安始终面无表情,一箭,两箭,三箭……箭矢接连射出,每一箭都精准避开要害,却让冯关仁痛不欲生。
他的惨叫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荡,仿若厉鬼哀嚎。
冯关仁这一生从未如此绝望过,满街是人,却无一人帮他,无一人能救他。
而他只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墨玖安一箭一箭地凌辱,被死亡一点一点地笼罩,直至再也无力爬行,彻底趴在肮脏的地上,一次一次地承受这些蒙梓岳曾承受过的痛苦。
冯关仁浑身插满了箭,像一只被钉在地上的困兽。
每刺中一箭,冯关仁的身躯就会颤一下,不知哪一箭起,冯关仁不再出声。
京都最热闹的街上,没有叫卖声,只剩下一次接着一次地,利器刺破骨肉的闷响。
这种声音让人本能的恐惧,左右百姓禁不住捂住耳朵闭上眼,祈祷这场游戏赶紧结束,好让他们这些小鬼回到正轨,安安稳稳,规规矩矩的活下去。
有些胆大的,却在心中一箭一箭的数着,数到第二十七支箭,远处倏尔传来一阵马蹄声。
容北书就跟在墨玖安身后,暗中保护着她,见巡城军赶到,他果断揭下面具,扔给身后的陆川,疾步上前,躲在离墨玖安最近的角落,准备见机行事。
若情况不对,他可以随时出面,以大理寺的名义带走墨玖安。
百姓期待那群士兵前来阻止这场惨无人道的虐杀,却见那群士兵在三丈之外蓦然勒马停住,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春风送暖,却无一人不冷汗淋漓。
仿佛时间凝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停滞了几息,最终还是由墨玖安打破了寂静。
她就那般直直盯着巡城禁军,毫不犹豫地,朝冯关仁射出了第二十七箭。
而那群全副武装的禁军,无一人敢阻止,无一人敢吱一声。
“住手!!!”
紧接着,远处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呵斥,还夹杂着奔跑后的急促喘息。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一袭红袍,身材略微圆润的官爷正向这边跑来,边跑边怒斥,边跑边命令巡捕快快捉拿罪犯。
然而当这位四品京兆尹穿过禁军走到最前头,目光触及那罪大恶极之人时,他如同他身后的禁军士兵,神情毫无意外地怔住。
“公...公...公主......”
京兆尹缓缓低眸,看到三品工部尚书浑身插满了箭,早已气断命绝,京兆尹只觉眼前发黑,膝盖发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在他的监管下竟出此等事,他的官位保不住了。
那群士兵仿佛也才回过神般,紧跟着京兆尹跪下,不知是在求公主停下,还是求公主不要殃及无辜。
在京兆尹念出公主二字时,四周的百姓也已不约而同地趴伏在地,谁也不敢再抬头偷瞧了。
还有最后一箭。
墨玖安慢慢搭箭,纵使远处马蹄声不断,纵使东宫,刑部,御史台的人陆续赶来,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脚边的那具尸体上。
最后一箭,她使出了全力。
箭矢贯穿冯关仁的头颅,没入地面半尺。
“便宜你了,死这么早”
墨玖安牙缝里挤出这一句,握着弓箭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大仇得报,她该释怀才是。
可不知为何,心中的恨意没有消散。
她的目光落回远处,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正迫不及待地冲向这里。
他们想看墨玖安自我毁灭,想看墨玖安被欲望蒙蔽,被恨意吞噬,想看墨玖安像曾经的苏贵妃那样,被万众唾弃,最终滚出大鄿。
墨玖安心中有股无名火怎么也无法平息。
远处那群人影仿若面目狰狞的恶鬼,张牙舞爪的,巴不得冲过来将墨玖安活活撕碎。
墨玖安不知不觉地,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三支箭,缓缓搭箭上弦。
那个最前头,最道貌岸然的魏怀瑾,他若死了,谢氏就又失去一个羽翼。
墨玖安不自觉地瞄准了他,她手中的弦随着她一寸寸拉紧,发出轻微地响声,仿佛这是理智对她的提醒。
可最终真正唤醒墨玖安的,不是耳边弓弦紧绷的声音,不是那群禁军和京兆尹难以置信的眼神,而是手腕处,那股熟悉且温暖的触感。
在她即将要朝魏怀瑾射出那三箭时,手腕被一股坚定且不强势的力量桎梏。
墨玖安愣愣转眸,触及容北书的目光时,她才如梦初醒般,出走的理智渐渐聚拢。
他阻止了她继续射杀。
这个不择手段,想要将整个谢氏都屠杀殆尽的容北书,在墨玖安失控时,及时制止了她。
当一个人打破了那条底线,便很容易被局面继续推着往前走,做出更过分的行为。
墨玖安也不例外。
在那一刻,她真的想全都杀了算了。
就像曾经的容北书说过的那样,军权可以抢,朝臣可以杀,凡挡路者,皆可除尽。
那时的墨玖安还想循序渐进,还想靠相对正当的手段夺得继位权。
但努力了半生,她发现,敌人并不屑于守所谓的底线。
她反复遇刺,身边的人一个个牺牲,甚至她依赖的父亲,也认为她一个女儿家没有资格争。
她也许就该失控一次。
她就该试探皇帝的容忍度,就该让所有人都看看,即使射杀朝廷命官,她依旧是玖安公主,依旧能踩在他们头上。
或许往后,她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仁义道德了。
马蹄声由远到近,继而传来难以置信的哀叹,质问,窃窃私语声。
而墨玖安早已被容北书牵下握弓的手,静静地与他对望着。
刑部尚书左青玄怒不可遏,中书省的几位要员也趁此机会对墨玖安大批特批。
容北书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对她露出一抹安抚人心的微笑,随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左青玄刚命令那群巡城军押公主回刑部大牢,却被容北书一声冷笑打断。
“皇子犯法,不由你刑部管”
容北书话音刚落,那群哀叹声霎时平息。
一旁的魏怀瑾附和左青玄,“难道你大理寺就能管了!”
他说罢,斜睨左右巡城禁军,“还不快将公主押送天牢!”
容北书闻言,眉眼霎时一沉,眼底闪过一缕杀意。
魏怀瑾和左青玄戒备地盯着容北书,可不等容北书逼近他们,他们身后倏尔传来一声厉呵:“我看谁敢!”
这个声音,中书省的那几个官员十分熟悉,那便是曾经三品中书侍郎容长洲,是现在的四品御史大夫。
他们循声看去,只见又一批骏马黑甲,而最前头是一袭官袍的容长洲,还有满头白发的蒙挚。
禁军统领亲自赶来,那群巡城军自然退至两侧抱拳行礼,连刚刚叫嚣着押送墨玖安的几个官员也闭上嘴暗自思量。
容长洲下马第一件事便是奔向弟弟和弟妹,先打量一番墨玖安有无伤到,再和弟弟并排挡在墨玖安面前,摆出了无双国士该有的风范。
“魏大人还是先写折子请示陛下,天牢不是你家开的,你说押谁就押谁”
“你!”魏怀瑾怒目圆瞪,对容长洲咬牙切齿。
容长洲没再理他,转而对左青玄说:“当朝公主,也不是左大人想治罪就能治的”
刑部虽管天下刑案,但是皇室的罪名不能和普通的刑案相提并论,若皇子犯罪,如何将其治罪这个问题牵涉了太多方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皇权。
皇权凌驾于律法之上,需要多方商议,且考虑皇帝的意思,再做出决定。
容长洲的话没毛病,左青玄也无法反驳。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所有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禁军统领蒙挚身上。
只见蒙挚盯着冯关仁的尸体,垂下的眼眸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蒙挚的面色极其复杂,而那个一直以来都平静至极的玖安公主,在见到蒙挚时,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终于照进一丝光,瞳仁微颤,直直凝望着蒙挚。
“师父......”
墨玖安轻唤出声,而这一唤,让蒙挚瞬间回过神,抬眸看过去。
“蒙梓岳的仇,徒儿终于报了......”
就这一句,足以让年过半百的禁军统领瞬间红了眼眶。
他曾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然而伴随着儿子们先后牺牲,早已满头白发,面容急速衰老。
可他那独属将人的气场,没有减弱分毫。
尤其当他最器重的徒弟,堂堂公主殿下,为了蒙梓岳当街射杀三品重臣时,他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会转变成深深的忧虑和惶恐,叫他不得不拿出禁军统领的气势,为自己的徒儿争取最后一丝保障。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蒙挚干裂的脸庞。
他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脆弱,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许久后,才说出那一句:“押公主回宫”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禁军统领亲自出面,左右无人敢与他抢人,包括刑部尚书左青玄,也包括中书省的一众文官。
容北书和容长洲互通眼神,默默让出了道路。
他们信得过蒙挚,眼下,让墨玖安回宫才是最安全的结果。
墨玖安将御赐弓箭递给蒙挚,慢步走向皇宫。
而她两侧乌泱泱的禁军,那阵型与其说是押送,更像是在护送公主回宫。
容北书和容长洲默默跟着,直到见到她走进那气势磅礴的宫门,他们才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