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太监是一起长起来的。
没有到赵澈身边当差之前,在内府司相互扶持着。
深宫内廷吃人不吐骨头,这话不是说假的。
上头主子们之间的“厮杀”或许不见血,底下的奴才人欺人那是实打实。
他们刚进宫年纪小,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上头那些老太监就可着劲儿的欺负他们。
那时候的苦日子,是两个人一起捱过来的。
后来到了赵澈身边当差服侍,日子才算是慢慢好起来。
谁知道这出来一趟——
顺意不敢哭,怕更招惹了赵澈难过。
还有他主子的这条腿!
顺意咬了咬牙:“主子,杜大人他说假的,您的左腿……”
“我知道。”
赵澈不惯听那些好听话。
拿些甜言蜜语来诓骗他,他更愿意听一听难听的,伤人的真相。
旁人或许不敢直言,可从小跟着他服侍的顺明和顺意不会。
他深吸口气,脸色明显比刚才要难看。
顺意一抬眼瞧见了,犹豫着问他:“要不奴才想想办法,给京城送个信儿,总要叫公主知道才好呀。”
赵澈突然就笑了。
主仆两个四目相对,一个是无措的,另一个,镇静到可怕。
顺意心口一窒,瞳孔慢慢放大:“主子……”
“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赵澈失笑,转而又看自己那条腿,再没别的话,“我记得顺明家里是有父母无兄弟,一大家子就靠他在宫里当差那点银子过日子的吧?”
顺意便又点头:“他爹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给人家做苦力,也是弄了一身的伤,早两年就干不动了,全指着他养家过日子。”
现在人没了,往后这个指望也没有了。
赵澈才说了声知道了:“等回了京,你记着备下五百两银子,送去顺明家里。”
山崩滚石落下时,他的马车被埋了进去。
事实上马匹受了惊吓,原本是应该朝前狂奔而去。
人也可能会受伤,马儿受惊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但应该不会被压在山体下。
但偏偏他就是被埋了——顺明是为了救他。
瘦小的身躯在那一瞬间扑到他身上,护住了他,是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的,而顺明没能活着走出来。
等回了京内府司固然会按照定例给顺明家里送银子去,但内府司是内府司,他是他。
一条人命,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但他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小太监,那个所有人眼里都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如果没有顺明,他就不是废一条腿这么简单了。
不良于行,终生残疾,再无缘储君之位。
他偏偏不信邪!
有人希望他知难而退,叫他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活着,他偏要做人上人。
就算废了一双腿都不打紧,那个位置,他要定了。
大齐开国以来从来就没跛脚的皇子能做东宫太子,能御极登高台,可惜这些人如意算盘打得好,却算错了他赵澈。
他偏要做这头一份儿!
·
赵乃明那头同杜知邑出了帅帐,一个比一个觉得压抑。
二人顺着营帐方向一路踱至溪边去,杜知邑弯腰,抓了一把碎石子在手心里,而后侧目看赵乃明,递手过去,手心摊开了朝上,示意他拿两颗。
赵乃明看看他,摇了摇头。
杜知邑从不好强人所难,收回手来,自己捏着碎石子一粒一粒的砸向溪面。
寒冬腊月,水面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倒是他几粒碎石砸下去,薄冰破壁,从中心处渐次碎裂开。
赵乃明深吸口气:“原本平静,何必折腾呢?”
他是话里有话,一语双关。
杜知邑手上动作顿住,难以置信望去:“王爷该不会是想退缩了吧?”
现在退?
赵盈也要给他这个机会。
他现在说不干了,要抽身退离,赵盈还不第一个要弄死他吗?
而且他也没想过要退。
世上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决定,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底。
要么当日别应赵承衍所言,根本就不要答应和亲这事儿,别进京。
既然选择搅进来,到死也没有什么退路。
他心里不舒服,也只是不舒服,时间久了,还不是慢慢的接受。
“你知道同化吗?”
杜知邑闻言怔然:“王爷说什么?”
“这两天我其实仔细想过,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这些事。”
杜知邑蹙拢眉心,隐隐明白了赵乃明的意思:“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王爷回头来看现在的这些事,还不是一笑置之吗?”
“你说得对,世易时移,没有什么是一定过不去的。”赵乃明环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朝杜知邑要石子。
杜知邑递了两颗过去,他朝着冰面砸去,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各自笑起来。
“你认为赵澈信了你的鬼话吗。”
“我认为他没有。”
赵乃明笑声越发大起来:“所以我才说,永嘉是在给自己招惹麻烦。
而且当初永嘉传递这样的信息给你时,我已经无力反驳。
她远在京城,一来一去要数日,她也未必听我的劝。”
他从没说过这些话,不过杜知邑一早就知道。
赵乃明始终认为此事大可不必,事情发生之后才老是这样的态度。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杜知邑抿了抿唇角:“那又怎么样呢?有件事王爷说的对,这就好比雁过无痕,谁又能寻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是有人故意坑害?
就算有人起了疑心,最该被怀疑的也是安王和瑞王。
既得利益者并不是公主。
毕竟往福建去的路上,王爷不是就被人投过一次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