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长得蛮结实,有时间来我店铺找我,我先行一步。”话音一落,身影一闪而过。
泰和黄犊终于一摇一晃到了圩场边的大樟树下。他摸了摸黄犊的头,自言自语地说:“等会,不要动,我系好你就去圩上找赖兽医来给你瞧伤。”
牛市上牛铃铛声声,春季交易正旺。许多吵卖声震颤中苏醒圩场,圩场上人来人往。
黄犊被泰拴在染坊外的拴牛石上,湿漉漉的鼻子捕捉到至少七种苦味:桐油桶渗出的酸涩、霉变稻谷的腥臊、还有从王老爷轿帘后飘来的阿芙蓉甜香。八名脚夫正把粮袋垒成方阵,麻绳勒进他们肩头的声响,像极了春耕时犁铧破土的动静。
“让道!”铜锣声劈开人潮。泰看见王守业的千层底踏过青石板,鞋帮绣的金蟾蜍正咬着佃户老吴的裤腿。老吴怀里的稻种簌簌洒落,在骡马粪里滚成泥球。账房先生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闪过幽光,那是用三十担早稻换的——黄犊记得去年秋收时,这抹绿光曾在谷堆上跳了整夜。
“陈阿四!”算盘珠爆出霹雳。穿短褐的汉子被两个团丁架到粮堆前,他的蓑衣还在滴水,想来是连夜从二十里外的山坳赶来。“连本带利十九担七斗。”账房掀开粮袋,抓把稻谷撒在功德碑上,“掺砂石抵债,当王家是土地庙?”
黄犊突然昂头喷出粗气。它闻到血腥味——不是来自陈阿四被竹板抽破的手掌,而是粮袋深处散发的铁腥。去年腊月冻死的逃荒者,被埋在圩市西头的乱葬岗时,积雪融化渗进泥土就是这个味道。
秤杆上的铜星在日头下炸出光斑。当第七个佃户被扒掉夹袄时,染坊老板娘往黄犊的食槽扔了把酒糟:“造孽哟。”她的围裙沾着靛蓝染料,手指划过牛角时留下三道青痕。黄犊记得这种颜色,去年钟亮在祠堂墙上画的犁旗就是这个蓝。
人群忽然骚动。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学生挤到粮堆前,怀表链子在他胸前荡秋千:“《土地法》规定地租不得超过...”话音被铜锣震碎。王守业捻着沉香串,轿帘缝隙露出半截烟枪:“后生仔,去问问镇公所墙上的匾,是法字大还是孝字大?”
黄犊的蹄铁在石板上打滑。它看见学生的手在抖,不是害怕,而是像暴雨前的麻绳般紧绷。这种颤抖它曾在春雷炸响前的老牛身上见过,当时那头牛挣断缰绳,顶着闪电冲进了山涧。
日头西斜时,染坊的晾布架在地上投出十字阴影。钟亮挑着空粪桶经过拴牛石,他的草鞋底沾着新鲜的红土——那是乱葬岗特有的土色。当他把水葫芦搁在黄犊嘴边时,硝石味混着苎麻叶的苦涩漫进牛舌。黄犊听见他腰带里铁器碰撞的轻响,不是镰刀,是比镰刀更尖锐的叹息。
“反啦!”尖叫声撕破暮色。卖灯草的跛脚老汉突然掀翻米斗,陈年稻谷瀑布般泻入阴沟。团丁的枪托砸在他脊梁上,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黄犊猛地拽紧缰绳,拴马石在青砖上擦出火星,它看见老汉破棉袄里飘出的芦花,和去年冬天饿死在牛棚外的孤儿裹尸席一样白。
王守业的轿子却在此时调头。黄犊盯着那颤动的轿帘,发现金蟾蜍的眼睛不知何时掉了颗珊瑚珠,露出底下发黑的棉絮。染坊老板娘突然高唱起哭嫁歌,她的蓝手指在晾晒的土布上拍出血掌印,那些靛蓝布匹在晚风里招展,像极了钟文亮藏在牛棚草料下的残缺旗面。
粮车吱呀远去时,黄犊在石板缝里发现半粒带血的稻谷。它用舌头卷起这抹暗红,混合着唾液反刍回胃囊。染坊屋檐下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飞了啄食的麻雀——那些鸟羽落下的轨迹,和去年冬至灶王爷画像被火舌吞噬时的灰烬一模一样。泰请了赖兽医来,回来一看,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