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掺了水的墨汁,在牛背上一层层晕染开来。泰牵着黄犊牛往家走,右腿被野猪獠牙豁开的口子还渗着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犁头上。黄犊牛鼻息粗重,脖颈上的伤口结了黑痂,牛轭歪斜地挂在肩上。
推开柴门,灶间腾起的烟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养母正弓着腰往灶膛里塞稻草,火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
她烟薰得泪眼婆娑,起身到厨房门口,正好看见泰把牛牵到院子里,豁开的伤口十分刺目。
“作死的伢子!“养母抄起火钳就往泰腿上抽,“牛要有个三长两短,今年春耕拿你填犁沟!“
泰机警躲过致力一击,缩在墙角,看着火钳在腿边石板地上溅起火星。黄牛犊在院里不安地踏着蹄子,断成两截的牛轭还挂在犁柱上。去年秋收时王老爷家的管家来收放贷,顺手折了根竹梢抽黄犊牛屁股,那畜生惊得拖着空犁跑了三里地。
“明天茶梓圩日,你牵牛找到赖兽医去治疗。”养母摞下这句,就转身不听解释,去厨房继续做晚饭了。
翠日一大早,吃过点蒸红薯,泰安顿好桂花,就起身去牛栏,牵牛往茶梓圩方向走。
晨雾未散,露水打湿的草鞋踩在田埂上吱呀作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夯歌声:“三月里来哟——田水寒——“黄犊牛忽然站定,湿漉漉的鼻子往路旁拱。茶树林里闪过半截灰布衫,惊起几只白腰文鸟。
“犊子!“钟亮从茶树下钻出来,裤脚沾满红土。这个农会书记总像地里的田鼠,神出鬼没,泰想。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从哪块土坷垃后面冒出来。钟亮上前,摸着牛脖子上的伤疤:“昨儿夜里祠堂议事,王守业要把今年的田赋加到四成。“泰听了心中一惊,“是吗,”泰应。摸着手里的老伤,看来今年的收成又要变成一场空了。
路边茶亭里飘来炸芋子的香气,几个短打扮的汉子蹲在条凳上啃芋子。穿长衫的账房先生敲着算盘珠:“李老三,去年欠的印子钱连本带利,还欠八担七斗,你打算什么时候还。还有今年准备租多少利钱。
李老三说:“今年真不敢多租了,就……”话音被牛铃铛撞碎,李老三把牛拴在苦楝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去冬讨债人钉的契纸痕。帐房一丛人走后。钟亮找张凳子坐下来,往粗陶碗里斟茶,茶水在日头下泛着琥珀光:“你晓得王老爷仓里的陈谷子,够全镇人吃到来年夏至。“隔壁桌的老汉突然咳嗽,烟锅在条凳上磕出闷响。站在茶亭外的黄犊,眼里反谢着碗底晃动的光斑,想起正月里王宅檐下挂的腊肉,油珠子滴在雪地上像串血脚印。
热头上二杆时,茶客们三三两两散去。钟文亮往泰怀里塞了半块麦饼,饼渣落进衣襟,痒酥酥的像钻进几只小蚂蚁。“后半夜有流星雨。”他抬头望着开始泛紫的天穹,“老人们说,天上掉颗星,地上就要醒个人。”
泰看着钟亮说完话,懵懵懂懂,钟亮付了茶费,见他憨厚老实,没继续往下说,两人起身踏上去茶梓圩的路。走出茶亭,到了大坑庙的大坑河弯边,转过一凸出的丹霞地貌大石嘴,树木繁盛,遮天蔽日,光线忽明忽暗,黄犊牛的影子在日光下一闪一闪。泰摸着怀里发硬的麦饼,忽然想起钟亮棉袄肘子上补丁摞补丁,却总能把麦饼分给逃荒的平民。牛铃铛叮当响着,震得掌心发麻,他忽然觉得这声音像祠堂里那口锈钟。
泰牵着牛走得慢,看着钟亮消失在山坳,刚才与他告别时的话语,此刻响在自己的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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