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不放手?你有这么好心要救我上去吗?”
程楚秋道:“前辈,你快爬上来,我快拉不住了。”
林万全道:“你要放手就放手吧,还假惺惺做什么?想骗我像个傻瓜一样向上爬,然后你再松手,丢我下去吗?没这么容易!”
程楚秋大怒,破口大骂道:“他妈的,我好端端的骗一个死人做什么?你觉得我现在很好玩吗?我右肩痛得要死,好像要断掉一样。你又重又罗唆,我就是钓只猪,也比钓你强多了”
林万全倔强道:“那你就放手吧!犯不着为了我断了手臂。”
程楚秋道:“我求你快点爬上来吧,要不然我就在这里把你缝合的肩膀,还有你救的命,一起还给你”林万全不敢相信,问道:“什么?”
程楚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啪”地一声,蔓藤终于断裂,两人闷声不响,连人带藤,直坠了下去。
任凭你人武功再高,由高空坠下,半空中毫无可借力之处,什么拳脚啦,内力啦,通通使不上,只能听天由命。那程楚秋迭遭变故,这会儿但觉此命休矣,反而有种解脱感。他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接近的地面,脑袋一片空白,忽然间“唰”地一声,身子跌进树丛当中,接着左腕一紧,耳边同时劈哩啪啦一阵乱响,身子顿了顿复又坠下,摔在溪沟旁。
说也奇怪,那林万全在悬崖上时,明明在他下面,同时坠下,理应先到地面才是,但会儿程楚秋落地之后,这才接着听到哗啦一声,有样东西从树上摔了下来。
程楚秋还没心思想到自己为何没死,转头瞧去,却见林万全躺在树的另一边,原来刚刚是他摔了下来。
程楚秋见状,想要起身去看他的情况,这一动之下,才知自己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急忙闭目运功行气,细细查探自己身体内部的状况,不一会儿已知五脏六腑并无大碍。但内伤虽无,外伤可就严重得多了,除了左手臂关节脱臼,与右肩旧伤复发之外,左右腿胫骨传来的疼痛,让他直觉最少断了一根。
还有全身上下大小不等的擦伤,也给他带来不少的皮肉之痛。
这下子程楚秋可以说是动弹不得了,自然也不能去看林万全的状况。他躺着休息了一会儿,便试着喊道:“林前辈,林前辈”
过了半晌,只听得耳边溪水潺潺,林间鸟语虫鸣,其他更无半点声响。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眼下反正四肢都无法动弹,他就索性这么躺着,望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程楚秋忽然嗤嗤笑了起来,自怨自艾,自言自语地道:“老天爷,你这不是捉弄我吗?我程楚秋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要这样折磨我?
先是搞得我身败名裂,东躲西逃,惶惶如丧家之犬;然后又让我身受重伤,失去武功,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要在这鸟不生蛋的岛上,过我的下半辈子”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开骂道:“现在你他妈的又让我摔成残废,要让我躺在这里自生自灭嘿嘿老子我就偏不死,我就偏偏要与你作对,看你能奈我何?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不得不收敛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师父,想起文君,也想起与兄弟们闯荡江湖,携手同心出生入死的时光,一时百感交集,怔怔落下泪来。
忽然间,有人在一旁道:“又笑又哭,真是没用!”
程楚秋一惊,转过头去,却见林万全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除了一身狼狈相之外,外表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惊疑不定道:“林前辈?你没事吧?”
林万全喜怒不露,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上下打量他一眼,反问道:“你呢?”
程楚秋苦笑道:“只要前辈不杀我,我就还死不了”
林万全呆了一呆,续道:“刚才在上面,你为什么不放手?”
程楚秋笑得苦涩,撇过头去,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要我见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不过现在可好了,一命换一命,我没欠你了。”
林万全冷冷地道:“你想得美,刚刚要不是我拉住你,你直接摔进溪沟里,这会儿还有命在吗?”
程楚秋一愣,顺着左手腕看去,但见藤蔓依旧缠在自己手腕上,只是剩下短短的一截。忽然间,他明白了林万全意思。
原来两人这番坠落,刚好落到溪谷边上的一棵大树两边。先坠下的林万全一连撞断了几根树木枝干,最后挂在树上,得幸免于难。但从另一边接着坠落的程楚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只从树木的边缘扫过,被他压断的树枝无法支撑他的下坠的力道,眼见就要直接摔落地面。
合着也是他命不该绝,林万全与他两人手上,此时尚都缠着蔓藤未放。林万全见机,拼命地拉着藤蔓碰运气“啪”地一声,藤蔓拉断,程楚秋因这么一阻,这才以肩部脱臼,胫骨折断为代价,挽回了一条命。林万全也因为藤蔓的忽然断裂,摔下树来。
林万全见他发愣,说道:“懂了没有?”
程楚秋不服,道:“嘿,哪有这种事?若不是我拉着你不放,被你牵累,否则我岂需你救?”
林万全道:“你也不必不服,你看我们两个的伤势就知道了。你躺在这里,一条命去了一大半,而我呢,还能走过来看你。可见当时你就是不救我,这山崖也未必能摔死我。所以说到底,我根本没欠你,既然没欠你,你就没东西还给我。一来一往,你欠我两条命。”
程楚秋闭上眼睛,淡淡地道:“随你怎么说吧,要嘛你现在就一掌打死我,要嘛就闭上你的鸟嘴,让我睡一下。”
林万全道:“臭小子,你真是越来越不懂礼貌了。”
程楚秋脸上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并转过头去,给他来个充耳不闻。林万全走到溪水边上,用衣袖浸湿了溪水,复走回程楚秋身边,将水拧在他的脸上。
程楚秋知道他走来走去,但他既然决定生死由他,果真完全不理。却没想到林万全会把水泼在他脸上。溪涧终年不照日光,现在又已入秋,溪水沁凉如霜。程楚秋吓了一跳,开眼破口大骂。
林万全道:“你省省力气吧!我现在要把你的断骨接回去,怕痛的就用力大叫吧!”他眼睛一瞧,察言观色,就知道程楚秋的腿断了,先说话刺激他,免得他不愿接骨。
程楚秋“呸”地一声,复将眼睛闭上。林万全冷笑一声,隔着裤管,仔细检查他断骨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右胫断骨扶正,然后又替他检查手臂与旧肩伤处。在接上左肩脱臼后说道:“我去找合用的夹板来,识相的就乖乖躺着别动。
但要是觉得废了一只右臂还不够,想一辈子跛脚,那你就随便乱动看看。”
至此,程楚秋已知林万全对自己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他迟疑一下,决定睁开眼睛,却见林万全已越过溪水,走到对岸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坳林子里。
程楚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仰头望着天空出神。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
“刚刚林万全检查过我的手臂,他说:”要是觉得废了一只右臂还不够,想一辈子跛脚,那你就随便乱动看看。‘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的右臂是废定了,没得救了?
“
他原本对林万全便怀抱着有一定的希望。但当他知道自己便是程楚秋时,那般义愤填膺的模样,当时便让程楚秋觉得,自己的右臂是废定了,这个希望自然也随之破灭了。
可是刚刚林万全态度转变,主动照顾他的伤势,潜意识中,又让他燃起右臂复原的希望,但紧接着而来的那一番话,却又将他打入谷底。
右臂就算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功力,能有个六七成也能接受。这是他原本的心态。但林万全说出“废”这个字,那就等于是宣告无救了。什么六七成功力?半成也没有。
程楚秋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整个人越发显得无精打采,不久便昏昏睡去。悠悠转醒时,林万全已经回到身边,帮他上了夹板,正要包扎断腿。程楚秋想说句道谢的话,但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干咳连连,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林万全也许心知肚明,也许没有注意,总之,他专心地弄好程楚秋的断腿处,接着扔给他一根烂木头棍子,说道:“没找到合用的,先用这根将就着吧,别闷坏了自己。”
程楚秋躺得也够烦了,心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真是奇怪。”拾起木棍,当手杖用,拄起身子,站了起来。
林万全道:“你的断脚刚将就着处理好,临时拐杖也不合手,不宜太过走动。
天又快黑了,我在那边找了一处地方可以过夜,铁儿见我一夜未归,明天就会出来找我。这个岛才多大,所以我们就算找不到路出去也不打紧,很快就能脱困。”
既然林万全一切都安排好了,程楚秋也只有听命行事的份。跟着他来到他所谓可以过夜的地方,原来只是一个山边突起岩块的下方。林万全帮他找个石头先坐了,然后在一旁生起火来。
林万全显然打算要挨饿一晚,生完火后,也不说话交代什么,就自顾打坐去了。
程楚秋也想:“反正明天就能脱困了,少吃两餐也不会死人。”要他拜托林万全去找吃的,还真不容易出口。
但话是这么说,饿着肚子要睡觉,可有那么一点困难。程楚秋饿得没办法了,只好拄着木杖,找了山泉喝了个饱,这才回去睡觉。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两人先后转醒。林万全第一句话便是:“我四处转转,你别走太远。”说着,自顾走了。程楚秋无奈,只得再去喝泉水。
林万全直到过了中午才回来,一见到程楚秋便说道:“这可奇了,我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出这山谷的路。看来唯一的方法,要不就等人来救,要不就自己爬上山去。”
程楚秋道:“不如前辈先走吧,出去之后,再找人来帮我。”
林万全道:“要是我在山的另一头又迷路了,还是有事耽搁了,你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说着,从怀中抖出一些还沾着泥土的青草野花,以及某种山薯的球根球茎。
林万全从中捡出一些他要的东西,在一旁用顺手的石头捣了起来,一边与程楚秋说道:“剩下那些是山药,用火煨熟了,可以直接食用。”
程楚秋会意,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将山药埋了,然后在上头生起火来。趁着烤熟山药的空档,林万全将捣烂了的草药敷在他断腿的地方,然后重新包扎起来。1104两人分工合作,终于吃到了第一顿。休息时程楚秋又道:“前辈,你只要先教会我找这些可以吃的东西,其他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然后你就可以先想办法离开,不必管我了。”
林万全冷冷地道:“干嘛这样催我离开?是不是怕我忽然心情不好,一掌毙了你?”
程楚秋听了不禁大怒,每回他只要觉得两人互动上气氛不错,想要说几句话来拉近两人的关系时,马上就会被林万全顶上一句,好似他只要态度放软,就是要求饶一样。
但程楚秋随即转念:“他的武功不弱,定是武林前辈无疑。他不在江湖快意驰骋,却在这岛上隐姓埋名,其中一定有难言之隐。我的出现可能勾起他一些往事回忆,看在他救我性命的份上,忍他几忍,也是应该的。”强抑怒气,不发一语。
林万全见他不搭腔,忽然说道:“昨天你为何不松手?”
程楚秋听他旧事重提,不耐烦道:“我昨天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前辈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林万全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是不相信我是不相信”
程楚秋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那种感觉打自心底,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好一会儿,程楚秋道:“前辈,你身子是不是不太舒服?”
林万全一惊,说道:“你说什么?”
程楚秋道:“晚辈注意到了,自从摔下来之后,前辈时常不经意地抚着左胁胸腹之间,来回摩娑,是不是”
林万全脸色一变,喝道:“我自己有什么事,难道我会不知道?还要你来告诉我?”
程楚秋没料他会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地道:“是。”
可是就好像引燃导火线一样,经程楚秋这么一提,林万全额上忽然冒出冷汗,脸色也开始发白。他听了程楚秋的话后,刻意不去抚摸腹胁,以为反驳,可是讽刺似的,由白转青的脸色却早已经将他出卖,程楚秋越瞧越觉得不对,关心道:“前辈你没事吧?”
但林万全越是想显得举重若轻,若无其事,他的身子就越不听话,样子就越痛苦,不一会儿全身都被汗水濡湿。
那程楚秋本尚惊疑不定,及见他左半边脸由青转红,右半边脸却由青转白,一边出汗,一边不出,这才确然知道事态严重,拄着木杖单脚跳到林万全身后,说道:“前辈,我现在要从你督脉的灵台穴输进真气,帮你打通难关。如果我的方法对症,就麻烦你点点头。”
林万全至此已无法倔强下去,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点头。
程楚秋右手虽废,但内力尚保有八成,不过因为右手经脉不通,只能单用左手,于是才采用从比较危险的督脉灵台穴,单穴进气方式。不过程楚秋对于自己的内力尚有信心,所以一等他点头,立刻将掌心劳宫穴贴上去,潜运内劲,缓缓将内息注入。
劲力甫吐,程楚秋便觉林万全本身的内力忽然从灵台穴冲了出来,到处流窜。
程楚秋急忙鼓动内力,以强势压制,使回林万全体内,并予以导流,但那林万全内力甚强,就像脱缰野马一样,根本不受外人控制。程楚秋顿时闹了个大汗淋漓,叫苦连天。
可是如此一来更加证实林万全处境的凶险,程楚秋咬牙苦撑,能松手而不松手,只盼能早些帮他导气归元。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在程楚秋的助力之下,林万全逐渐恢复控制自身内息的能力。程楚秋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体察到这细微的变化,信心大增,更是毫无保留地将内力输进林万全体内。
此消彼长,情况逐渐缓和下来,林万全便开始导引内息去冲开,刚才走火时被封住的穴道。此时程林两人脉息相通,心意也相通,林万全一动,程楚秋就跟着一动,林万全内息走到哪儿,程楚秋的内息也跟到哪儿,将所有难关一一化解。
这种彼此之间要有无比的信任,与互相依存的共识,才有办法合力完成的任务,世上再无第二种方式可以比拟。待得林万全将所有穴道打通,两人皆已心力交瘁,睁眼一看,天色已近黄昏。
程楚秋已没感觉肚子饿不饿了,大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他这一觉直睡到中夜,这才悠悠转醒。醒时身旁已生着柴火,林万全被对着他,面对火光坐在一旁。
程楚秋揉了揉眼睛,也坐起身来。林万全忽地开口道:“现在,你是真的没欠我了。”
程楚秋来到他的身旁坐下,看着熊熊火光,说道:“前辈,你的伤势相当严重,尤其是足太阴脾经,与足少阳胆经两条经络,以前辈内力修为,就算摔下来的力道把所有的肋骨折断,也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内伤。可是要说严重,却又不完全如此”
林万全道:“因为如果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应该早就去见阎王了,是不是?”
程楚秋微微一笑,不敢骤答。
林万全道:“你的判断没有错,我的内伤是很严重,而且已有一段时日。照理说不该有人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下。他应该早就被治好,或者没治好一命呜呼,但我却好端端的活着。”
林万全说到这儿,转过头去看程楚秋,续道:“事情说到这里,可能要跟你说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程楚秋知道他要说的,只怕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做好,拉长耳朵倾听。
林万全清了清喉咙,抬头望着夜空,说道:“足太阴脾经属阴,足少阳胆经属阳,照理说,一个人不可能内劲发出,既能伤你阴脉,又能损你阳脉,唯一的可能是被两个武功截然不同的人所伤,或者不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为人所伤。
“可是我的伤不是这样造成的。要是有两个人同时围攻我,而他们居然都可以伤到我,那么这两人的功夫就都不在我之下,我当下如何能活命?而若说我先被伤一脉,后又被另一人所伤的道理,也是一样的。除非他们伤了我之后又故意不杀我。
但若如此,时间这么久了,我也早该治愈了,或者终于伤重而死了。
“这两种情况在我身上,显然都没发生。所以我刚刚漏讲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样的伤势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当然,也许你会怀疑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确实,这不太容易,但如果这个人精通医理,而又武功高强呢?而如果他又是自己自愿的呢?”
林万全说到这里,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捋起内衣下摆,左手臂从下摆穿出,露出整只手臂来。他侧过身子,高举左臂,右手手指伸来,指着胁下的一个地方,说道:“你看。”
程楚秋趋身向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但见他右手所指,乃是胁下的一处黑点,再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个钉头,露出肌肤之外的部分不及半分。钉头大小约比小指头略细,看样子这根钉子在他体内的长度,至少在两三寸上下。
程楚秋骇然道:“这是谁干的?”
林万全戚然道:“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