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一本正经地,带着抱怨的意思去告诉他:“你睡了好久呀,大哥哥。医生说睡午觉只能睡一个小时,可是你睡了五个小时呢,我都要在你的衣服上画完一个动物园了。”
萧问水这次很镇定,还是把他抱在怀里的姿势,顺着怀里这小孩的裤腿摸下去,从云秋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白色超薄的折叠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十一点不到。
云秋继续抱怨:“你有自己的手机嘛,不要拿我的。还有,你应该起床啦,不能赖床的,大哥哥。”
他有时候声音压低了,说话就软乎乎黏糊糊的,听起来像什么动物的幼崽在咩咩的叫。萧问水闷着笑,还是没动,照旧把他抱着,问他:“云秋,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个在这里睡了两个小时,别人会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云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跟他重复:“会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呀?”
萧问水看着他笑。云秋不解地看了他一会儿,扒在他身上拱了拱,突然嗅到了萧问水身上的信息素气息。
他突然明白了:“大哥哥,别人是不是以为我们在,做生小孩的事情啊?”
萧问水“嗯”了一声。
云秋有点害羞,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小声嘀咕说:“那别人都知道我们在生小孩了,是这样吗?”
“什么叫‘正在生’?云秋,我们不生孩子。”萧问水笑,声音里还很淡然,“是啊,都知道了,要怎么办呢?”
云秋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嗫嚅着说,“这件事被知道了,好像不太好,因为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都不穿衣服,可是我们也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并没有不穿衣服。”
萧问水却开始慢条斯理地教育他:“那么麻烦干什么,要结婚的人都会做这件事情,云秋,不用管别人在说什么,纪录片里怎么说的?”
云秋听话地开始回忆:“性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作为性少数的omega,更应该正视身体的需求……”纪录片里的台词被他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复述的时候也用那种字正腔圆的腔调。
“那你害什么羞,嗯?”萧问水说,“你刚说的,别人笑你说你,和你没什么关系。”
……
云秋被他绕进去了,这么一想,好像萧问水说的特别有道理,原地呆愣了一会儿后,萧问水催他换药,他就原地坐了起来,给他展示自己的伤口,好像那是撒娇的资本,骄傲的勋章一样。
他穿的是t恤、牛仔裤,最简单自然的少年样,今天早上他受到惊吓后,第一时间就是想要去泡个澡,藉此来寻找一点类似心理安全区的安慰,可是未能如愿。他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擦伤和淤青,只剩下纱布和防水贴贴在小腹和腰侧,缠着几圈,看起来很可怜。
他的动作有点牵动伤口,整个人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萧问水要给他换药,云秋小声说:“有一点点疼。”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许凶他,也不许骂他娇气,对他好一点。
上一回他们在家里“学习”的那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都是云秋主动提出,萧问水还经常拒绝他。
萧问水其实已经观察过他的伤口了,也幸好学校里的裁纸刀质地薄软,非常轻薄的一小片,除了第一刀扎入皮下一厘米,划了比较长的一道外,第二刀第三刀都因为刀片折断的原因,只造成了撞击伤和轻微的擦伤,消毒处理后抹上药膏后包扎了,还给云秋打了破伤风针。不过云秋实在吓得不轻,他晕过去属于应激反应下的心理暗示过强,如果当时高彬拿的是一旁的剪刀,云秋的小命估计都要交代在这里。
萧问水说:“好,我今天轻轻的。”
云秋耍起赖来:“那我也不要动。我可以当一个煎饼,你负责把我翻面儿,因为我的伤口真的很疼哦。”
萧问水说:“好,我来动。”
这话听着奇怪,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个味道。云秋自己听不出来,萧问水却笑了一下。
他的笑很好看。倒不如说他这个人都很好看,带一点凉薄的,居高临下的掌控力的笑意,眼底深邃,涌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这样的光让云秋不自觉地沉迷其中,他老是瞅着他,好像看不够一样,最后反倒是萧问水移开视线。
他问他:“看我干什么?”
云秋小声说:“你现在对我真好,大哥哥。”
“嗯,以前不好吗?”萧问水避开他的伤口,揉了揉云秋柔软的头发。
云秋想了想,用手指戳着他的肩膀,“可是你以前好凶啊,你最近就很宠我的。”
萧问水这次做到了承诺,对他很温柔,也没有再说他娇气。云秋不哭也不闹,只是很乖很乖,看完了自己的伤口后,又睁大眼睛去看他。萧问水看了看他的伤口,重新给他上了一次药。
萧问水低声说:“是有时候觉得,宠宠你也没什么。”
他的话后面还有个“但是”,云秋听了出来,可是萧问水又不说了。
云秋咕哝着:“那你就宠宠我嘛,我也可以宠宠你的,大哥哥,我可以给你做烤藕夹,还可以给你做其他的,不过其他的我正在学……”
等两个人收拾好走出去时,已经接近下午一点半了。
云秋的肚子真正地饿了起来,但是他一定要拉着萧问水,先去教室里拿走了他原来烤好的藕夹,说要一会儿热热给他吃。
他今日留院观察,还要换药,萧问水叫云秋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说他们要出去一会儿,不用管。
云秋在电话里大声说:“医生,我要和大哥哥出去吃饭,晚上再回来,你们自己吃饭吧。还有哦,你们怎么笑我和大哥哥,我都不会在意的,我也不会理你们的哦!”
医生压根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凭他的口吻大致猜出了什么,又在那边狂笑:“好好好,知道了。”
云秋打完电话,看见萧问水走在前面等他,于是抬脚跟了上去,啪嗒啪嗒的,像什么小动物跟屁虫一样。
夏季炎热,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蝉鸣和透过林荫道洒下来热烈的日光,太阳很晒,车里空气开得很足,吹在人身上有一点冷。
萧问水开车带他出去,路上接了个电话。
云秋分神朝外看着,视线追随着林间散落的碎金般的日光,回头就听见萧问水说:“云秋,伤你的那个孩子的家长抓到了。”
云秋睁大眼睛,想起早上经历的极度惊吓,有点讪讪的,“哦。”
这样子看起来就十分柔软好欺负,萧问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想去看看吗?”
云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可以看吗?”
萧问水的信息提示又响了一下,提示是susan的消息,显然高彬妈妈被抓到一事也通知到了他们那里。
【susan:居然这么快就抓到了,我听消息说那个患儿妈妈就待在校园内没有动,等着警方上来找的。我建议你可以带云秋过去,远远地看一眼处理现场,告诉他坏人已经被抓住了,免得他以后有什么心理阴影。】
萧问水腾出空来回:【我知道。】
他关掉手机,停下车看着云秋,等待他的决定。
云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嗫嚅着说:“那个阿姨人很好的,她叫我宝宝,还教我怎么剪窗花和接开水。”
萧问水说:“这些事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有些人看着很好,但是也会为了自身的利益去伤害你,云秋。不要这么容易地相信一个人。”
云秋有点迷茫,他看了看车窗外,又看了看萧问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决定用撒娇来避开这个话题:“可是我知道大哥哥不会害我的,我相信大哥哥,你对我好。”
萧问水却没接他的话,他启动车辆,绕路往校区另一个地方开过去。
他轻声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云秋,不要记吃不记打。”
云秋为他这一瞬间的冷漠和神秘而感到微微的胆怯,只是抱着熊,偏头去看他,可是萧问水却没有再给他解释。
车停在校内的湖边。湖上清风徐徐,一列吊桥横跨湖面,周围是浓浓的绿荫,即使是在夏日,这里也有凉风美景,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穿过吊桥会有一个自动贩卖机,上次云秋在这里买了一堆冰饮抱回去,上上次他在这里遇见了高彬和他的妈妈,那是开学典礼时候的事情了。
云秋小声说:“这里我来过。”
他和萧问水一起下了车,看见吊桥的另一端围着密密麻麻的人,萧寻秋似乎也在那里。人群中央围着一个白裙女性,穿着典雅知性,任何人见到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知书达理的精英女士。
萧问水却没跟他一起过去,他往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停在了吊桥边,随手摸了根烟出来:“我抽一支烟,云秋。”
云秋看着他面色有些苍白,于是理解了:“外面好热的,那大哥哥你就在这里等我吧,你可以上车等我,我去找哥哥说句话。”
他很少抽烟,没有烟瘾,以前有也不在云秋面前抽,以前是用来提神,现在是镇痛。
云秋摸着吊桥的绳索,一步一步小心挪过去,吊桥的桥身因为他的走动而微微地摇晃起来。
他还是怕,倒不是怕高彬妈妈——他的本能里依然觉得她是和蔼可亲的,他只是害怕聚拢的那些陌生人,以威压的态度围住一个弱小的女性。
他觉得那样显得他很可怜。
而高彬妈妈正在说话,她仰头看着天空,手里握着一罐早已不再冰冷的运动饮料,声音温柔好听,远远地飘过来:“等我喝完这个再走吧。”
没有人回答他,她嫣然一笑,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饮料:“好多年没喝过了吧,我怀着高彬的时候不能喝,之后他得了这个病,每天忙得连喝水都顾不上,别说给自己买罐饮料了。我嫁了个烂人,产检前各项检测都正常,没想到剩下来是个自闭症。他爸爸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就离婚了自己带。我年轻,有收入,我父母也支持我。我想,不过是自闭症而已,有什么难的?我照样可以把他带大,这是我的孩子。”
“教了七八年吧,勉强学会了上厕所和认路,但是还是不怎么说话。有的刺激到他的东西,你完全想象不到。一根鱼线,一棵青菜,都有可能触发他的应激反应,打人,砸东西……把我打骨折过三次,到现在走快了,腿还是疼,阴雨天里动都动不了。他到现在下手也不知道轻重的。”
她喝了一口饮料,还是带着那样温柔的笑意,“后来过了几年,高彬外婆去了。我爸妈很疼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听说了有个十三岁小孩做基因手术治愈了,还去做小时工,说我们有钱,攒得起……二十亿的手术费啊,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我爸妈他们老觉得能攒够似的……哦,我说远了,我妈去世那天,我感冒了发烧,浑身都疼。”
“我去跟高彬说,我说宝宝啊,最疼你的外婆走了,妈妈的妈妈走了。他没有反应啊……她那么疼他,他只是把我丢在那里,一个人,他没有反应……”
说到这里,她终于掩面哭了起来,“他没有反应啊,十八年了,同龄人都上学交朋友社交,可是他连一声‘妈妈’都不会叫……你相信吗,十八年了,只有今天下午,我觉得我有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直到你们找到我,我真的想放弃。”
她几口喝完了剩下的饮料,擦干了眼泪,起身对着萧寻秋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因为我的不负责任,造成了这样大的后果。等我进去了,他就没有妈妈了,我知道你们不会不管他,给你们添麻烦了。跟小秋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让高彬伤害他的,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对别人也没什么防备,只可惜没听我的话,接近了我的孩子。当时我叫他不要过来,但是他还是过来了……”
萧寻秋皱起眉:“他被社会接管,也只会被送到无人岛之类的地方监视起来,等你出狱后,连探视权都没有了,监护人也不会再是你。信息攻击和监护失责,进去五年往上走,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跟社会脱节了,你又是何必。”
“可是我觉得值了。”高彬妈妈冲他摇了摇手里的罐头,“可能以后我会后悔,可是十八年了,就为这个下午,我觉得值。我是高彬的妈妈,我也是我自己。一个妈妈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不爱他了,我不是个伟大的母亲。”
她喝完了那一罐运动饮料,然后被警方带走了。
萧寻秋转身过来,这才发现吊桥边的云秋,有点意外:“小秋?你怎么来了,我哥呢?”
“大哥哥在那边抽烟。”
云秋显然把刚刚的场景看了一清二楚,高彬妈妈的话也听了清楚,他的表情有一点迷茫——从那些话中,他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十三岁以前的岁月,那些无休止沉默、沉闷的日子,那个仿佛被隔在玻璃罩外的世界,充斥着冷漠、暴力与无知。
也是萧问水和萧寻秋陪他度过的十三年。
他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你们的麻烦,我的自闭症是不是很让人讨厌?以前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跟那些他这周内接触到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样,沉默、呆滞、冷漠,这种冷漠是一种残酷,诛亲人的心。如果世上有原罪,那么他们大约就是带着原罪降临的孩子。外界将他们的存在美化为群星,可极致的苦痛到底不是由他们自己来承担的。
萧寻秋过来抱了抱他:“怎么会,小秋,我们不会这样想。”
云秋点了点头,然后告诉他:“那我先去找大哥哥了,我和他去吃饭。你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哥哥?”
萧寻秋说:“好,你和哥先去吧,我把这边的事情忙完。”
云秋就重新踏上吊桥,往萧问水那边走。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闪着警灯的警车,望不见里面的人。
他突然觉得害怕起来,还有一种微茫的难过,云秋走的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让整个吊桥都摇摇晃晃的。
云秋跑了过去,扑进萧问水的怀中,心脏咚咚乱跳,牵扯着伤口的疼痛。
萧问水掐灭了烟头,他仰脸问萧问水:“大哥哥,我是不是你们的麻烦,我的自闭症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出乎他意料,萧问水把他揽进怀中,低声说:“是。”
云秋愣住了。
这种认真的语气和神态反而没有让云秋难过,他只是怯怯地站在那里,有点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
“是一个麻烦,但是自闭症不是你能选的,谁来把你带大,也不是你能选的。”萧问水说,“没有什么人会真的喜欢照顾一个病人,云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爱你,每个人都有改不了的缺点,包括我,我也有改不了的缺点。你不必因此道歉。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迎合别人的人,你不用去让所有人都爱你,知道吗?”
云秋还是迷茫地看着他。
他听不懂,可是也从他的话中获得了某种安慰——他提心吊胆的答案清晰直白地放在了面前,萧问水不哄他,不回避,而是让他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了他的位置。
他需要治好自己的自闭症,不是因为大人们要求,而是因为他想治好自己,不再停留在那个巨大的玻璃罩中。
他隐约知道了这一点。
云秋不知道怎么说,想回答他,却组织不好语言,最后他开始稀里糊涂地从他的话里抓重点:“你们爱我。”以此来安慰自己。
“嗯。”萧问水静静地看着他。
云秋不确定地问:“大哥哥,你爱我。”
“嗯。”萧问水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