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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妹站在空空的酒泉城外。那天,她闻讯赶回时,李波尸骨已冷,他死了已三天。他在生前寄给张九常的信中说,如果自己死了,不要厚葬,只望几个挚交好友来一下就可。张九常是在他死后第一个赶到的,然后李小妹才回来,然后是飞骑赶加的马扬,等施榛赶回时,已是在二十余天后了。每个人心中的哀痛都不是语言可表。张九常怕李小妹痛哭伤身,可李小妹见了李波的尸身后,反倒失声了。——哭什么,哭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她的泪滑下。张九常把手搭在她肩上,却被她轻轻拨开了。乔华忧郁地望着她,可李小妹不哭。这些天,等待施榛等待给李波下葬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李小妹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二十余天熬下来后,还不到二十的她的额上就起了皱纹,可她在人前还是不哭。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葬礼上,还有陈澌派来的吊孝的人,可乔华没等他们到门口就把他们赶走了。李波给四个兄弟都留了信,没有人知道他信中都说了什么,李小妹也没问。她的弓还在,这些天,一直就是那弓陪着她。这弓,是她十二岁时大哥送她的。今天,她来到酒泉城外,那在二十天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曾在这里出现,可如今,营帐已拨,被军马踏坏的草都又长出了,仿佛没有任何痕迹。李小妹在心中痛哭,风听得到她心中撕裂的声音:大哥,我来了,我来到你饮下毒酒的地方了。
——李波的葬礼完后,施榛就又赴长安了,他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在那里。马扬则去了武威,他现在陈澌帐下任职参将。张九常带了乔华回草上沙,他也想叫上李小妹一齐走,可李小妹摇了摇头。大树已倒,她还回草上沙做什么?她在听到讯息后的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需要抚慰,不需要诉说。
——大哥,我会用永生的游牧来纪念你,李小妹心中说。
武威城外,数万军马都在操练。夜来时,陈澌独坐中军大帐。不到两月,军中连变,一连死了两位领军大将,用什么来安定可能扰乱的军心?只有一法,操练。只要兵士们一天到晚的忙起来,他们就没力气去想什么了。这是一个残局,陈澌独撑残局,他也只有此一途。
他的大帐中,除了一案,什么都没有,甚至比徐绩布置得还要寒素。他倾力一搏,给这塞上赢得了他想要的宁静。可宁静之中,他只觉得心中好空。他不知小妹现在怎么样,他也一夜一夜的想起李波。他从没想到,一个人的死会对他此后的一生影响如此之巨。那纵马边关、叱咤十余载的李波,他帐中的侃侃而谈,他炉前的奔牛一斩,他的笑,他那么淡定地喝下属于自己命运的那一碗毒酒。陈澌不知自己做错了没有,只是每逢夜,每逢这独坐中军、阗寂无人的夜,他就会重新想起这三月来的一切,觉得、自己的生命,从不曾如此如此的好空好空。
帐外鼙鼓声起,是军士们在夜习。这有规律的一切,就是人间能构建的所有幸福吗?陈澌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他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也许,对真正的生命而言,那场无拘束的、可以纵马长奔、纵情泼肆的乱世永永远远不该结束。
汉家千余年来累积的生存与制度是如此琐屑与沉闷的,有早帐,有晨练,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没有游荡,没有放牧,没有自由。陈澌是爱自由的,他是个武者,可他这个自由的武者拚力构建捍卫的,原来只是这一场沉闷闷的生。
卫兵忽然夜惊,然后发现没事,帐外窃窃私语了会儿后又静了。烛花一爆,说着夜已三更,可陈澌还是不想睡。失眠是最近发生的事,你总是在夜里面对着自己的生命。夜来时,更鼓声息,生命抖去生活强加在它身上的灰尘,在这时复活过来,以无限的重压、无数的拷问来直击你的灵魂。陈澌忽然想:在李波三十几年的生命中,也曾无数次面对着这样的夜吧?他在劫夺粮草前,在宗族千口流离无定时,在深夜自省处,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其实,只要屈一屈膝,跪下来,接受祖宗传下的生活礼法,一切就都会好了吧?但他李波不能,他陈澌,也不能。
案上有酒,浊酒。浊酒一杯家万里。陈澌虽能豪饮无惧,但本来,他是不爱饮的。可近来,他爱上了酒。酒是男儿友,可那本活生生的、言笑晏晏、对这生命有自己承负与确定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机会和他成为朋友?
陈澌忽觉,如果李波活着,其实,他们该很有机会成为好友,一种真正的朋友。
这时,他忽觉得背上一凉,这是他习武人的直觉,他觉得有一样冰寒寒的、属于金属的凉意对准了自己,那凉意集中于一点,他的后心。他的寒毛一竖,剔了剔眉,再次确定后,他就把手挪向他身侧的箫。十几年来,箫是他的友,他的胆,他的抚慰,他的信念,还从不曾远离过他身畔。那箫中有他的奇门兵刃“一抹线”这一抹线至今还从没让他失望过。陈澌兽的本能被催起,他剔着眉想:太子的人终于来了。但他,绝不会给他们有机可乘。
箭发出时,陈澌的人就已跃起。他一跃就抽出了他箫中的刃,抖手就向身后牛皮大帐的那一条缝隙刺去。那一缝,本是当日李小妹刺张武威留下的痕迹,本已被军士用线密缝,但陈澌坐镇中军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情怀,亲手把那缝上的密线给拆了。好多夜,他都感到一股微凉的晚风从那缝中涌入,轻袭他的后心,如同、轻轻的抚慰,如同、那一指的轻柔。他这一跃,就已避来来箭,抖手就向来敌袭去,可瞬间的感应却让他的身子猛地僵住。他的心狂跳,似闻到了最熟悉的气息。他的目光向钉在了案上的箭望去,箭长一尺有奇,箭羽微灰,陈澌的手心出汗,他吸了一口气,以宁静自己错乱的胸怀,然后才低柔如一羽地道:“小妹?”
缝外无声,静了一刻,然后又是一支箭射来,陈澌一避,但避过之后就是后悔,他想起了那日李雍容误射他后的种种温情。这一生的情怀,是不是就是那一箭所种?第三箭又来,陈澌吸了口气,他甚至看到箭羽在空中微微的颤动,如果你真的怪我,一意杀我,那让你杀了好了。箭已要及胸,陈澌心中忽念起他现在不是一个自由可死的人,他的命上,还悬着好多人的命,包括李波,他括徐绩,甚至还包括张武威,包括他帐下的数万军士。这重量好重,压得他几度想逃离,可他、不能逃。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一转身,那箭,从他胸口险险而过。然后,他听到帐外一个低低的喝声,那声音中似有哭意:“陈澌,你这个懦夫!”
然后刀光一闪,那牛皮大帐就被一刀劈开,一个人卷在刀光里涌入,一刀就向陈澌砍去。
无疑,是小妹的裙里刀。陈澌一闪,他每一闪都似在和自己的生命挣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闪了,别闪了,就这样死在情人的刀下吧,你确实对她有所愧负,确实,无可挽回的扰乱了她的生命!”
但另一个更强的声音说:“陈澌,你不能死。你现在不是一个江湖人,你是一个代将军,代理数万大军与一方安危的将军。”
陈澌的心里很苦,所以他闪得也勉强。那如雪光般袭来的一刀一刀他都是险险避过,那一刀刀直划破了他的袍子,袍子在一刀一刀下碎去裂去,迎风散乱,露出他的身,露出他那无奈与无力的心。——就让她一刀从自己由胸至腹,破膛剖心不好吗?如果,能小小平息她心中的苦与怒。陈澌闭上眼,他不敢看小妹,但闭后的眼前还是全是小妹,轻嗔的小妹,狂怒的小妹,爱意中的小妹,娇俏的小妹。
——如果无情,为何相遇;即属有情,无缘何奈?陈澌耳中忽听一个带着爱、恨、痴、怒,种种交杂的声音道:“你不是很会功夫吗,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
陈澌还是无话,两人就在无声中打斗。不、其实是一避一斗。攸忽一刀,陈澌避得慢了点,李小妹的裙里刀可不是只避就可的,哪怕他是陈澌,他的胸前就见了血。血痕是慢慢扩大的,如同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随日沉积,渐成鸿沟。血一点一点溅落,洒在陈澌撕裂的袍子上,似也在诉说着这场无声的爱恨情仇。
李小妹哑声道:“你怎么不还手,你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是汉子的话,你就还手。你即为了那该死的天下杀得了我哥,就别心软,也杀得我李雍容。”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迭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陈澌耳中忽想起他才入边塞就听到的歌。歌声遥远,仿佛一生那么远。虽然人在眼前,可也如天涯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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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人终于惊动,一人道:“有刺客!”